车厢门伴随着沉闷的液压声滑开，冰冷潮湿、混杂着铁锈和积雪融化后泥土腥气的空气猛地涌入，瞬间冲淡了车内浑浊的、带着药水和金属灼烧感的气息。夏未疏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银色的应急保温毯，毯子下的身体依旧虚弱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脚步虚浮地踏上仓库前坑洼不平、积着污雪的水泥地面，冷风立刻穿透单薄的衣物，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右掌心那枚雪花吊坠紧紧贴着皮肤，沉寂而冰凉，仿佛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和其后的梦境回响都只是一场幻觉。然而，额间那个梦境之吻的冰冷而温柔的触感，却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灼热地停留在那里，与现实世界的寒冷形成诡异的对比，时刻提醒着她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 stolen moment。

眼前的仓库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破败，红砖墙斑驳脱落，高大的卷帘门锈迹斑斑，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名的废弃物，覆盖着肮脏的积雪。但当秃鹫用一台特殊的仪器在门侧一个毫不起眼的接口上操作了几下后，一扇沉重的、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哑光金属暗门无声地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夏未疏呼吸微微一滞。

内部并非想象中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废弃景象，而是异常洁净，光线柔和，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混合了臭氧、冷却液和某种奇异清香的味道，温度恒定在一种令人舒适的微凉。墙壁是某种看不出接缝的哑光金属合金，地面铺设着深灰色的防静电涂层，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设备，只有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台巨大的、造型极简却充满未来感的银白色柱状设备，它几乎触及天花板，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冷凝水珠，正发出一种极低频率的、几乎感觉不到却能让空气微微震动的嗡鸣声。这里不像实验室，更像某种高科技产品的核心机房。

“自循环超导低温服务器，‘雪巢’早期为数不多的物理节点之一，代号‘寒棺’。”秃鹫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目光复杂地打量着那台巨大的设备，“林薇…你小姨，后期私自改造了它，绕开了所有监控。把它伪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工业冷库能耗记录终端。”他顿了顿，“也是她最后…消失的地方。”

接下来的三天，对夏未疏而言，时间失去了连续的意义。她在昏迷、持续的低烧和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清醒间反复交替。竹竿用带来的便携式医疗设备对她进行着不间断的监测和基础维持，输液袋里的液体滴答作响，如同生命的倒计时。她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有着温暖拥抱和无声雪落的梦境，仿佛那一次的权限开放耗尽了所有能量。但额头上那个冰冷的吻的触感，和掌心曾残留的梦境余温，却在每一次从昏沉中短暂醒来时变得愈发清晰，如同逐渐愈合的伤口下面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无法抓挠，无法忽视。

第四天清晨，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过仓库高处狭窄的换气窗照射进来时，她那种持续不退的低烧奇迹般地消退了。身体依旧感到深深的虚弱和沉重，仿佛大病初愈，但那种令人恐惧的、从细胞层面传来的崩坏感和撕裂痛楚消失了。平板上的监测数据虽然依旧异于常人，但所有关键指标都回归了安全的绿色阈值区间，尽管她的基础体温似乎永久性地降低并稳定在了35.1℃，皮肤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你可以回去了。”秃鹫将一部崭新的、纯白色、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和多余按键的轻薄手机递给她，屏幕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里面有一个加密频道，单向联系。我们会处理掉所有后续痕迹，秦家那边也不会再有问题。”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记住，回到你的生活里去。保持‘常态’。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你最好。

回到学校的过程，平淡得出乎意料。

没有预想中的质询，没有异样的目光，甚至没有人过多地问起她“生病”请假的一周。关于秦薇退学的风波早已被新的校园八卦取代——某位老师疑似离婚、高三的学霸情侣被抓包、新的网红奶茶店开业。她的座位依旧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落了一层细灰的桌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在这里凝固然后悄然流逝。

但变化，如同水下的暗流，悄然发生。

她依旧是沉默的，但那种沉默不再被简单地解读为孤僻和难以接近，而是笼罩上了一种神秘的、令人忍不住好奇的冷静光环。她偶尔走神时望向窗外的侧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却莫名有种易碎的、令人屏息的美感，仿佛一尊被精心收藏的东方瓷器。一次随堂的物理小测，她心不在焉，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一串复杂无比、远远超出高中竞赛范畴的、关于量子隧穿效应和能量阈值计算的方程，字迹失去了以往的圆润，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锋利的笔锋。年轻的物理老师收卷时看到她的草稿纸，盯着那串方程看了足足一分钟，再抬头看她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和一种复杂的审视。

周慕轩请了一周假后返校了。他看起来瘦了些，眉宇间那股张扬跋扈的气质沉淀了不少，甚至多了点阴郁。他回到教室的第一件事，不是呼朋引伴，而是径直走到夏未疏的桌前。他没有道歉，没有质问那天校门口的诡异事件，只是将一盒包装极其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进口手工糖果放在她桌角，声音有些干涩，眼神躲闪：“…听他们说你前阵子病了。这个…补充点糖分。”

更令人意外的是楚河。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戴着降噪耳机、早已拿到顶尖大学数学竞赛保送资格的天才少年，竟然在午休时人群最喧闹的时候，主动端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她对面那个空位上。

“你物理卷子背面草稿上的那道题，”他开门见山，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却并无恶意，只有纯粹学术性的探究，“思路非常规，甚至有点…冒险。但你绕开了常规算法的几个陷阱。你看过罗杰·潘罗斯关于量子意识边界的那篇争议性论文？”

夏未疏从一本摊开的、看似是课本实则是竹竿给她的一份经过伪装的数据报告上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她的瞳孔颜色似乎比以往更深了些，像两潭沉静的、望不见底的寒水。

“随便写的。猜的。”她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楚河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像笑，更像是一种遇到了有趣谜题的表情。他没有纠缠，只是从笔记本扉页撕下一角，用极细的签字笔写下了一个字符串邮箱，推到她面前。“有兴趣讨论拓扑量子计算或者其他…‘猜测’的话。”

放学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她独自背着书包，穿过喧闹的、充满了青春荷尔蒙和活力的操场。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女生们嬉笑打闹的尖叫，男生们勾肩搭背的吹嘘…这一切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传入她耳中有些模糊不清。夕阳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异常清晰。

她能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不同于以往的探究或畏惧，而是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笨拙的、属于这个年纪男生的倾慕。她握紧了书包带，掌心那枚雪花吊坠贴着她的皮肤，冰凉，却不再有之前能量奔流时的灼痛感，也不再残留梦境的余温。

它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如同进入了某种更深层的、等待特定指令或条件唤醒的休眠。和她的身体一样，伪装成了“常态”。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去了。那冰封的王座，那熵寂的黎明，那雪径的遗痕与拥抱的余温…早已在她心底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冰痕。现在的所谓常态，只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

而她，正行走在这冰壳之下，等待着下一次…不知是融冰复苏，还是彻底碎裂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