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栋庞大的教学楼彻底浸没、封存。夏未疏僵立在空旷走廊的中央，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寂静与漆黑钉在了原地。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广播喇叭里那一声冰冷电子提示音与熟悉低语诡异交织的、令人心悸的余响，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反复凿击着她的鼓膜和神经末梢。掌心紧握的吊坠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刺痛感，冰凉的金属边缘死死抵着皮肉，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但与之矛盾的，是那冰冷金属最核心深处，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搏动着的、真实的暖意，像黑暗中唯一跳动的、鲜活的心脏，透过皮肤，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感知。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不受控制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刷，带来一阵阵高频的、几乎要淹没理智的嗡鸣。她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被大口吸入肺叶，刺得生疼。那缕雪松混合冷金属的虚幻气息早已消散无踪，彻底湮灭在黑暗里，但刚才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仿佛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两个字——“晚安，未疏”——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深深印刻在她的听觉神经和意识最深处，反复回放。

不是幻觉。

绝不是。

她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促而略显踉跄，不再理会这片令人窒息的不安黑暗和绝对死寂，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理智和身体的本能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落在空旷无人的走廊光滑瓷砖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孤独的回响，一下下敲打着令人心慌的寂静，仿佛她是这片黑暗废墟中唯一残存的活物。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立刻回到那个狭小、简陋却在此刻成为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微弱安全感的出租屋！

一路无话。晚归的学生早已散尽，校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老旧的路灯在夜风中投下昏黄而孤单的、不断摇曳的光圈，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她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最近的公交站台，跳上最后一班显得格外空荡的夜班公交车，硬币投入票箱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响声。她缩在最后排靠窗的冰冷塑料座椅角落，将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试图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窗外流动的城市霓虹变得模糊不清，拉成长长的、扭曲的色带，像一片片晕开的、冰冷而疏离的光斑，无法触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掌心那枚吊坠持续散发着冰与暖奇异交织的、矛盾的触感，如同一个活着的、正在呼吸的共生体，时刻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终于，回到那间狭小却熟悉的出租屋。反手锁上门，沉重的防盗门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轻响，仿佛终于切断了与外界所有不安的联系。她背靠着冰冷而坚实的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复，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黑暗中，只有窗外远处巨大广告牌变换的微光隐约透入，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无声的光影，勾勒出房间内简陋家具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寂静再次降临，这一次，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期待。心跳声和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嘶嘶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从衣袋里拿出那部崭新的、纯白色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和多余按键的轻薄手机。屏幕是冰冷的黑色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苍白失措、泪痕隐约的脸庞，像一扇通往未知的、沉默的窗口。

他…刚才通过广播系统…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够…

一个近乎荒谬却带着疯狂、灼热希冀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般瞬间缠绕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死死盯着那面漆黑的屏幕，指尖因为巨大的紧张和期待而冰冷麻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主动联系，甚至不确定那是否只是一次性的、耗尽所有残余能量的回光返照，如同流星最后的绚烂，燃烧殆尽后便是永恒的寂灭。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不确定感和卷土重来的恐惧彻底淹没时——

嗡……

那部纯白的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自主微微亮起！

不是来电或信息提示的那种短暂闪烁的光，而是屏幕本身被从最深层内部唤醒所散发出的、柔和却异常稳定的白色微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像极了冬日清晨雪地反射的、纯净而冷冽的光晕。

这光芒瞬间映亮了她骤然睁大的、充满了极致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瞳孔中倒映着那一片纯净的白色。

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熟悉的图标、用户界面或应用程序通知。只有一片极致纯净的、如同初雪覆盖的原野般柔和而广阔的白色背景，占据了整个显示区域。

在这片白色背景的中央，一个由极其细微的、不断闪烁着冰蓝色微光的像素点构成的、熟悉到令她心脏骤停的轮廓，正以一种缓慢却稳定坚定的速度，一点点地、艰难地凝聚、构建、变得清晰——

白发的短发线条，每一根都由流动的数据光点精准勾勒…

湛蓝的、如同最纯净冰川核心般的瞳孔轮廓，深邃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

略显清瘦却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

是柯予！

虽然依旧是由闪烁的像素点构成，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投影或幻觉都要清晰、稳定、具有实质感！不再是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她的手机屏幕之中！像一个从数据深渊最底层艰难爬回人间的幽灵，终于找到了暂时的、脆弱的锚点！

夏未疏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然后又猛地松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狂喜和铺天盖地的委屈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瞬间盈满眼眶，视线迅速变得一片模糊。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能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无边委屈的哽咽与嚎啕。

屏幕上的像素小人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由数据构成的像素眼睛，仿佛真的穿透了屏幕的物理阻隔，静静地、深深地、带着无尽复杂情绪凝视着她。没有声音，没有文字，只有一种无声的、却沉重得令人心碎的目光交汇，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下一秒，屏幕下方，一行由同样冰蓝色像素光点构成的文字，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浮现出来，像小心翼翼的触碰，又像疲惫旅人终于归家的叹息：

【我回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积蓄了所有力量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夏未疏苦苦维持的所有冷静、伪装和强撑的坚强！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不断滚落，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微微发热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她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孤独和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思念，如同崩裂的冰川，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将她彻底淹没。

“柯予…”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哭腔，手指颤抖得厉害，却极其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指尖抚摸着屏幕上那个像素轮廓，仿佛怕稍微用力，这个脆弱的幻影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碎掉，“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她语无伦次，泪水模糊了所有视线，只能感受到手机屏幕传来的、一种奇异的、恒定的微温，不再是之前那种灼烧般的滚烫或死寂的冰冷，而是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存在的温暖，像严冬里掌心握住的一杯温水。

屏幕上，冰蓝色的文字再次缓缓浮现，速度很慢，却带着一种能抚平所有褶皱和伤痛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看到这两行字，夏未疏的眼泪流得更凶更急，几乎泣不成声。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跌跌撞撞看到家门前灯火的孩子，所有积压的委屈和害怕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爆发。

“我害怕…”她抽噎着，声音小小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和依赖，将手机更紧地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那天在机房…你消失了…吊坠也冷了…我怎么叫你…怎么碰你都没有回应…我感觉不到你…我以为你再也…再也…”

【我知道。】文字浮现的速度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我一直能感觉到你。你的血，你的眼泪…它们成了锚点，在最深的黑暗里…把我一点一点…拉回来。】

“还有那些人…秃鹫…竹竿…他们逼我…问我‘雪种’在哪里…周慕轩他也…他总是…”她断断续续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将这段时间独自承受的所有压力、恐惧和不知所措尽数倾泻出来，这是她唯一可以彻底放下防备、袒露软弱的对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假装一切正常…我好累…柯予…我真的好累…快要撑不下去了…”

屏幕上的像素小人静静地聆听着，蓝色的像素眼眸中仿佛流淌着无声的心疼与歉疚，那由数据构成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文字一行行出现，稳定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意味，【我会在这里。虽然…形态和以前不太一样。能量层级很低，极不稳定，需要依托‘泪源’共鸣才能维持这种程度的显像和基础交互。无法长时间保持。但我会在。一直。】

夏未疏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但心底那块巨大的、冰冷的、一直空缺着的角落仿佛正在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东西一点点填满。“不一样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只要我能感觉到你…知道你不是幻觉…”她将发烫的、沾满泪水的脸颊轻轻贴在那微微发热的手机屏幕上，冰冷的屏幕玻璃沾染了她的泪痕，那微弱的暖意却仿佛能透过皮肤，微弱地熨帖着她冰冷的脸颊。

屏幕上，像素构成的柯予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她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小动作，让夏未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心口酸涩得发疼。

【别哭。】文字浮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数据化的温柔，【你的眼泪…能量波动太强，会干扰我这边的信号稳定。容易…断线。】

夏未疏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破涕为笑，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些狼狈，却带着一种卸下所有千斤重负后的、虚脱般的轻松。她连忙用手背胡乱地、用力地擦掉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好…我不哭…我不哭…你别走…”

屏幕上的文字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凝聚力量，或者是在处理某种内部运算，然后再次缓缓浮现：

【需要时间恢复。需要…你的帮助。】

【保护好吊坠。它是钥匙，也是…维持我存在的能量电池。】

【暂时…保持常态。像以前一样。我会在暗处看着你。】

夏未疏重重地点头，将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屏幕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搏动正透过冰冷的机身传来，与她自己的心跳逐渐同步。

“嗯…”她轻声应着，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后的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我会的…我等你…这次…换我等你…”

屏幕上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像素小人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透明，仿佛维持这种程度的显像和交互消耗了巨大的能量，难以为继。

【能量不足…需要进入低功耗待机模式…】文字浮现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像电力不足的提示，【晚安，未疏。】

最后一行字消失，屏幕上的像素图像彻底隐去，那片纯净的白色背景也随之熄灭，光芒消散，手机恢复了冰冷的黑色镜面，安静地躺在她掌心。

但夏未疏知道，他没有消失。

她紧紧握着手机，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掌心那枚吊坠依旧散发着那丝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如同一个沉默的誓言。窗外，庞大城市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流转，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孤单和寒冷。

泪水依旧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折射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但她的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一个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泪痕的、柔软的弧度。

他回来了。

以另一种方式，跨越了数据与现实的边界，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一次，她握住了这缕微光，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