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之上，皇帝敲击扶手的指节终于停了下来。珠帘之后的目光，深沉地扫过元澈那难看的脸色，又落在元疏那张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锋芒毕露的脸上，最后停留在躬身肃立、姿态无可挑剔的萧赞身上。

这时，皇帝才微微抬了抬手。

“澈儿，”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打破了沉寂，“你的提议，确是出于公心，为国荐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赞身上，“萧爱卿的谦逊，亦是为臣之道。洛王……” 他瞥了元疏一眼，语气平淡，“所言，亦不无道理。国之重任，确需能者居之，但也需循序渐进，以图长远。”

皇帝的话，似乎各打五十大板，但元澈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皇帝显然认可了元疏“循序渐进”的观点。

皇帝继续道：“萧爱卿才智卓绝，忠心可嘉，功勋彪炳，朕深慰之。然，中书令一职，干系重大。朕以为，可‌命其暂代中书令一职，署理省务‌，待历练有成，熟悉机要，再行擢升实授。望萧爱卿不负朕望，竭诚辅弼，莫要再行推辞了。”

“臣……” 萧赞心中五味杂陈，知道推辞已无可能，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撩袍跪下，声音沉稳，“臣萧赞，谢主隆恩。定当鞠躬尽瘁，尽心辅弼，不负陛下重托。” 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敲在寂静的大殿中。

朝会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处理了一些例行事务后，终于在内侍高亢的“退朝——”声中结束。

百官按序鱼贯而出。元疏与萧赞并肩走在宫道上，阳光透过雕花的廊檐洒下细碎的光斑。两人的心情并不轻松，那顶中书令的帽子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九弟留步。” 一个略显虚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声音，如同幽灵般自身后传来。

这声音入耳的瞬间，元疏和萧赞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冰线缠绕，骤然钉在原地。

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转身回头，动作间带起衣袂微扬。

只见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一位身着深紫色亲王常服的男子，正由两名低眉顺目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向他们走来。他身形极其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宽大的亲王服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色是常年不见天日般的、毫无血色的苍白，颧骨也因此显得格外凸出，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异常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吸敛了周遭所有的光亮，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寂与阴郁。

正是多年称病不出、几乎被朝野遗忘的大皇子——雍王元寂。

元疏的瞳孔在看清来人的刹那，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缩，他不是应该在王府深处缠绵病榻、苟延残喘吗？那些年遍访名医无果的重疾，那些销声匿迹的岁月……

萧赞眼中温润平和的光泽骤然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惊愕与洞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表哥昔日在朝中是如何的权势滔天，光芒万丈，又是如何在皇帝猜忌和七皇子党羽攻讦的狂风暴雨中，突然病倒，彻底沉寂下去，宛若人间蒸发。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这位表哥是真的倒下了，甚至私下也曾唏嘘感叹过命运无常。然而此刻，这张脸苍白却透着一股阴鸷生命力，和那双深不见底、绝非病弱之人能有的眼睛，让萧赞心中疑惑更甚。

元疏立刻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微微颔首：“大皇兄？多年未见，皇兄身子可好些了？”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底却是一片清明警惕。

萧赞亦恭敬行礼：“微臣参见雍王殿下。”

元寂挣脱内侍的搀扶，步伐有些虚浮地走近，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对着元疏点点头：“劳九弟挂念，老毛病了，时好时坏。”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萧赞，那目光如同黏稠的蛛丝，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打量，毫不掩饰地从萧赞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瓣缓缓滑过，最终落在他那双沉静的瑞凤眼上。

“阿赞……” 元寂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丝怀念的喟叹，“多年未见，你……出落得越发清贵绝尘了。”

元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巧妙地插在了元寂与萧赞之间，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调整站立姿态。他高瘦的身形瞬间遮挡住了元寂大半望向萧赞的视线，脸上笑容不减：“是啊，大皇兄好眼力。萧大人这容貌气度，自是绝佳，但若非萧大人智谋无双，洞悉人心，以三寸不烂之舌将那蛮王玩弄于股掌之上，又怎能轻易迫使他乖乖归还我大夏三座城池？这份本事，岂是单凭一张脸能有的？皇兄您说是吧？”

元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随即被他用更深的笑意掩盖。他像是没听出元疏话中的刺，目光艰难地从元疏的肩头越过，固执地寻找着萧赞的脸庞。“九弟说得是，阿赞自小聪慧，才华横溢，本王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咳了两声，气息有些不稳，“方才听闻皇后娘娘在长秋宫设了小宴，专为九弟你接风洗尘。阿赞……” 他顿了顿，“萧侍郎如今身居要职，又是九弟的左膀右臂，想必也是要同去的吧？”

萧赞微微垂眸，避开了元寂那令人不适的凝视，姿态恭谨而疏离：“回禀雍王殿下，臣须先往中书省熟悉署务，恐不能即刻前去赴宴。待公务处理妥当，若皇后娘娘凤旨未撤，臣再前往请安。”

元寂深深地看着萧赞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项，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也好，公务要紧。那本王便先陪九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