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舍不得与怕

CRRT机器的低鸣成为了病房里新的背景音，规律而冰冷，提醒着每一个人生命在此刻是何等的依赖外物，杨震的情况像是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清醒的时间变得更少，即使醒来，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空洞，剧烈的疼痛、无止境的治疗、以及身体无法控制的虚弱和依赖，一点点消磨着他曾经所有的骄傲和锋芒。

顾一野看着这样的他，心脏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绵密的疼痛几乎成为一种常态，他见过杨震最耀眼的样子，狙击场上自信飞扬，篮球场上汗洒阳光，甚至和他针锋相对时那副欠揍的嚣张，每一个画面都与眼前这个被病痛折磨得脆弱不堪的人形成惨烈的对比。

那天下午，杨震难得清醒了片刻，状态似乎比平时稍微好一点，没有立刻昏睡过去，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夕阳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顾一野坐在床边，用棉签沾了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

许久，顾一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

“杨震…”

杨震眼珠微微转动，看向他。

顾一野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如果太难受了…撑不下去的话…咱们就不坚持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沉重的巨石，猛地砸进了寂静的病房。

顾一野说出这话时，指尖都在发颤，这是他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看着杨震被病痛反复折磨，看着他那微弱的求生意志在痛苦中挣扎后，最终做出的、最痛苦也是最无奈的决定。

他舍不得，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杨震活下来，但他更舍不得看他这样痛苦地活着，毫无尊严地靠着机器和药物吊着一口气，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说出“不坚持了”这几个字，等同于亲手碾碎自己所有的希望，其痛不亚于凌迟。

他等待着杨震的反应，或许是愤怒，或许是解脱，或许是默认。

杨震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是在消化。

过了很久，久到顾一野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杨震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顾一野立刻凑近他唇边。

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恐惧，一点点飘进顾一野的耳朵。

“…可是…我舍不得你…”

顾一野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狠狠击中，骤然缩紧。

杨震的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却虚弱得连眼泪都无法顺利流出，只能湿润了眼角，他望着顾一野，眼神像一只受惊的、无措的小兽，充满了依恋和害怕。

“…我以为…我不怕死的…”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

“…可是…我现在…好怕呀…”

“顾一野…我好怕…”

怕再也见不到你，怕留下你一个人，怕闭上眼睛就是无尽的黑暗，怕坚持了这么久，最终还是徒劳。

那些曾经被桀骜和嚣张掩盖的脆弱，那些属于年轻人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在此刻，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展现在顾一野面前。

顾一野的呼吸瞬间滞住，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伸出手，将杨震小心翼翼地、紧紧地抱进怀里，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怕碰碎了他。

他能感觉到杨震瘦削的身体在怀里细微地颤抖，能听到他压抑的、破碎的吸气声。

“不怕…”顾一野的声音哽咽得厉害，下巴轻轻抵着杨震柔软的发顶，一遍遍地、笨拙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怕…杨震…我在…我一直都在…”

“我们坚持，一起坚持…”他收紧手臂，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不管多难，我都陪着你，怕就抓紧我，难受就告诉我…别放弃…求你…”

最后两个字，几乎带上了卑微的乞求。

杨震的脸埋在他颈窝处，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顾一野的衣领。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

病房内，灯光温暖。

冰冷的仪器依旧在运转，但相拥的两人之间，有一种比药物和机器更强大的力量在悄然流淌。

那是舍不得，是害怕，也是无论如何也要一起走下去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第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