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韵广场的计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阿七的心头,既带来灼痛的焦虑,也催生着孤注一掷的兴奋。连续几个夜晚,他几乎未曾合眼,与侥幸逃脱的几个核心成员——主要是苏绣娘和另外两个精通市井门道、绰号“老仓”和“泥鳅”的汉子——在废弃染坊那散发着霉味和化学药剂残留气味的地窖里,反复推敲着每一个细节。广场的地形、守卫的分布和换岗时间、人群聚集的规律、颂诗合唱的流程、声音传播的角度和范围……所有信息被碎片化地搜集、拼凑、验证。计划的核心简单到疯狂:利用颂诗合唱某个预定的、声音最为洪亮的节点作为掩护,由潜伏在人群不同位置的数人,同时用最大的力气,喊出经过简化和强化节奏的《石壕吏Remix》的核心句子。不是吟诵,是嘶喊。是要让这来自古老时空的血泪控诉,像钉子一样,瞬间楔入那片虚假祥和的颂歌声中!“时机必须掐准,就在‘皇恩浩荡,泽被万方’那句最高音的时候。”阿七用烧黑的木炭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画着示意图,他的手因为紧张和缺觉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得吓人,“我们的人要分散,东南西北四个角,至少要有四个人同时发声。喊完立刻混入人群,或者按照预定路线撤离,绝不能停留!”“声音要破,要哑,要带着哭腔或者怒气!”老仓补充道,他是个干瘦的中年人,以前在街边摆摊说书,最懂如何用声音抓人,“不能像念诗,要像……像家里真的被官吏闯进来抓了丁的老农,在嚎哭!”苏绣娘默默点头,她正在用一些不起眼的边角料,赶制几种能临时改变体型外貌的简单伪装——一件可以反穿的旧外衫,一顶能压低压低再压低的破斗笠,几撇可以随时贴上去又撕掉的假胡须。她的手指依旧灵巧,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柳先生被捕,聆韵阁被毁,联盟元气大伤,这次广场行动,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更像是一次悲壮的、用尽最后力气的呐喊,只为证明他们还存在。石头蜷缩在地窖的角落里,听着大人们的谋划,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但那双曾经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里,如今燃烧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仇恨的火焰。他也想参加行动,但阿七坚决不同意。“你的任务是活下去,把柳先生和我们做的事,记在心里,传下去。”阿七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你比我们都重要。”石头低下头,牙齿咬着下唇,不再吭声。就在行动前最紧张压抑的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为他们提供这处染坊地窖作为临时藏身点的,是一个绰号“老篾匠”的地下联络人。他表面上是走街串巷修补竹器的手艺人,实际负责着几条隐秘的信息传递线路。这天傍晚,老篾匠像往常一样,背着装满竹篾工具的木箱,悄无声息地溜进地窖,脸色却异常凝重。“七哥,有件蹊跷事。”老篾匠放下木箱,也顾不上喝口水,直接对阿七说,“今天我在城西‘漏风巷’那边等一个北边来的信使接头,人没等到,却撞见了一个生面孔的货郎,硬塞给我这个。”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轴,只有手指粗细。“那货郎塞给我就钻巷子跑了,追都追不上。我检查过了,外面没毒,也没机关。但这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感觉不像是咱们这条线上的。”地窖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油布卷上。紧张时期,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是韵塔的诱饵?还是其他地下势力的试探?阿七示意众人退后,自己拔出随身的短刃,小心翼翼地挑开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截质地细腻、略显陈旧的宣纸卷轴,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显然经过长途跋涉。展开卷轴,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墨香、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酒气的味道飘散开来。纸上是用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行草写就的一首诗。那字迹,如同龙蛇竞走,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洒脱和不受拘束的生命力。诗题赫然是三个字——《庐山谣》。诗的内容更是让阿七心头巨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通篇读下来,尽是寻仙访道、纵情山水之语,气势磅礴,想象瑰丽,仿佛作者已超然物外,与这污浊痛苦的尘世再无瓜葛。然而,阿七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了最后两句看似同样飘逸的诗句上——“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在这诗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极其写意、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图案,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摇曳的青莲。是李白!一定是李白!这种独一无二的笔触,这种逸气纵横的诗风,除了他,当世再无第二人!阿七的心脏狂跳起来。李白,这个名字在抗韵联盟中,如同一个遥远的传说。他是一位真正的诗道天才,其才华横溢,连韵塔都无法完全忽视,曾试图招揽,却被他断然拒绝。此后他便行踪飘忽,浪迹天涯,有人说他沉溺酒乡,有人说他寻仙去了,也有人说他暗中也在以诗为剑,与韵塔对抗。联盟曾多次试图与他联系,却始终缘悭一面。没想到,在这个联盟濒临绝境的时刻,竟然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收到了李白的诗作!“这……这是什么意思?”老仓凑过来,皱着眉头读了一遍,“全是游山玩水,求神拜仙,跟咱们现在这刀口舔血的日子,有半文钱关系吗?会不会是有人假冒?”苏绣娘也默默看着那诗卷,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壮丽的山水描绘,最终也停留在了最后两句和那朵青莲上,眼神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阿七没有立刻回答,他反复咀嚼着那最后两句:“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典故出自《淮南子》,卢敖周游世界,遇一奇士,邀其同游汗漫(广漠无垠之境),奇士答曰已与“汗漫”先有约于“九垓(九天)之外”,遂纵身云中而去。李白在此化用,表面上是要与卢敖那样的仙人同游太清(天道之境),但结合眼前局势,阿七却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愿接卢敖游太清……” 他喃喃自语,“卢敖是求道者,而李白说‘愿接’……接引谁?汗漫先期已在九垓之上,是喻指某种早已存在的、更宏大的约定或理想吗?”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不,这诗不只是在游山玩水!你们看这气象,‘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还有最后这句,他不是要独自超脱,他是说,他已经与某种磅礴的、超越眼前这片污浊天地的‘大道’(汗漫)有了约定,他愿意接引像卢敖这样的同道者,一起去往那个‘太清’之境!”“那个‘太清’,未必是仙境,会不会是……一个没有韵塔压迫,思想如大江奔流般自由的新世界?” 阿七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写庐山秀美,写天地壮观,正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是值得的!是符合天地之‘大道’的!他虽未直接提刀参战,但他的精神,他的气魄,与我们同在!”地窖里一片寂静。阿七的解释,像一道强光,刺破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绝望。是啊,李白的诗,没有一句直接提及反抗,没有一句控诉韵塔,但它所展现的那种对自由的极致向往、对个体精神的无限张扬、对天地正气的无比自信,本身就是对韵术统治那种僵化、禁锢本质的最强否定!这种精神上的声援,其力量,或许比直接送来几首战斗的诗篇更加磅礴,更加震撼人心!“还有这朵青莲……”苏绣娘忽然轻声开口,手指虚点那个图案,“出淤泥而不染。他是在告诉我们,无论环境多么污浊,都要保持本心的纯净和高洁。”希望,如同一股温润而强大的暖流,悄然注入每个人近乎干涸的心田。李白的消息,像是一颗来自远方的、无比珍贵的定心丸。他们不是孤军奋战!在那不为人知的远方,还有像李白这样的精神旗帜,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与他们遥相呼应!“这诗,这消息,必须尽快让更多的人知道!”阿七小心翼翼地将诗卷重新卷好,用油布包紧,贴身收藏,“尤其是石头。”他走到石头面前,蹲下身,看着少年的眼睛:“石头,你记住这首诗,记住李白。我们现在的战斗,也许很艰难,很渺小,但你要相信,我们做的事情,是和这天地间最壮阔的江河、最巍峨的山岳一样,是正道的!李白在看着我们,千千万万渴望自由的心,也在看着我们!”石头用力地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不仅仅是仇恨的火,更添了几分神圣的使命感。然而,就在这希望萌生的时刻,老篾匠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七哥,还有件事。”老篾匠的脸色依旧凝重,“我打听到,那个抓走柳先生的清韵使头目,周律,他好像……对李白的诗,特别关注。”“什么?”阿七眉头紧锁。“具体说不清,但我在韵塔底层当杂役的一个远房侄子偷偷告诉我,周律的书房里,收藏了不少李白的诗作,而且经常独自研读到深夜。他似乎……不是在简单地将其视为禁书,而是在……研究。”老篾匠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和困惑。周律,研究李白?这个消息,让地窖里刚刚升腾起的暖意,瞬间又掺杂了一丝冰冷的寒意。周律,那个理性到冷酷、视情感和旧体诗词为混乱根源的韵塔高官,他研究李白做什么?是为了更彻底地批判和禁绝?还是……另有图谋?李白的《庐山谣》,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带来了希望的涟漪,也带来了更深不可测的迷雾。阿七站起身,走到地窖唯一的通风口下,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承韵广场的行动迫在眉睫,那是绝望中的一次爆发。而李白的消息,则像远方的灯塔,指引着更漫长的道路。这两者,一近一远,一急一缓,一者关乎存亡,一者系于精神,此刻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他将手按在胸口,那里贴身放着李白的《庐山谣》诗卷,也怀揣着广场行动的疯狂计划。“准备吧。”阿七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后天,承韵广场,我们要让韵塔听听,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韵’!”“至于周律和李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等我们活过后天再说。”夜色更深,废弃的染坊地窖里,暗流涌动,一个关乎当下生死存亡的行动,与一个来自远方的、象征着永恒自由的精神象征,即将在这片被韵术统治的土地上,产生难以预料的碰撞。而周律对李白那反常的“关注”,如同一个悄然浮出水面的巨大问号,为未来埋下了深深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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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