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白砚每日准时到漱玉轩点卯，伺候笔墨，偶尔被沈玦用各种方式“考验”或“逗弄”。有时是让他辨认一些生僻的药材，有时是让他品评新得的古画真伪，有时只是让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直到腿脚发麻。

他始终表现得温顺、沉默，有问必答，答则谨慎，对于沈玦那些带着折辱意味的举动，也似乎渐渐习惯，不再有最初那般明显的僵硬。

脚踝上的银铃，成了他在这府中最鲜明的标识。无论他走到哪里，那清凌凌的响声都如影随形，提醒着他的身份，也隔绝了其他下人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他们对他恭敬，却疏远，仿佛他是什么不祥之物。

这日午后，沈玦小憩刚起，神色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听府中掌事嬷嬷回禀一些杂务。白砚照例静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掌事嬷嬷说到一半，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白砚。

沈玦眼皮都未抬：“无妨，说吧。”

“是。”嬷嬷这才继续道，“……城外庄子上送来的账目，有几处对不上，老奴查问之下，似乎是管事的侄子中饱私囊，数额虽不大，但风气不可长。还有，府里采办的一批锦缎，质地远不如前，老奴怀疑……”

沈玦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在榻沿轻轻敲击，直到嬷嬷说完，她才淡淡开口：“庄子上那个，连同他侄子，一并打发去最偏远的苦寒之地，永不录用。采办的人，查清吃了多少回扣，双倍吐出来，然后撵出府去。”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老奴明白。”嬷嬷躬身应下，额角微微见汗。郡主平日看似不管事，但府中大小事务，没有一件能瞒过她的眼睛，处置起来也毫不手软。

嬷嬷退下后，漱玉轩内又恢复了安静。

沈玦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她目光扫过一旁垂眸静立的白砚，忽然问道：“你觉得，本宫处置得如何？”

白砚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自己的意见。他沉默片刻，谨慎答道：“主人明察秋毫，处置得当。”

“官面文章。”沈玦嗤笑一声，“说真话。”

白砚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清凌凌地看着自己，知道躲不过，便低声道：“雷霆手段，足以震慑宵小。只是……若能量其情节，细加分判，或可更得人心。”

沈玦挑眉：“哦？你是觉得本宫太过严苛？”

“草民不敢。”白砚垂下眼帘，“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网开一面，或许能换来更大的忠心。”

沈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说话。看来读的那些圣贤书，没全读到狗肚子里去。”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青竹般的冷冽气息，与她殿中浓郁的冷香截然不同。

“那你觉得，”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对本宫，是该用雷霆手段，还是该网开一面？”

白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感觉到她呼吸拂过他额前碎发的微痒。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强行克制住了。

“主人天威莫测，非草民所能揣度。”他避重就轻。

沈玦却不放过他，伸手，用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本宫要听你的揣度。”

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抗拒。白砚被迫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眸如同墨玉，深处却仿佛有漩涡，能将人吸入其中。

脚踝上的银铃，因为他身体重心的细微变化，发出细碎的轻响。

叮铃……叮铃铃……

在这静谧的、只有他们两人的午后，这铃声仿佛敲击在某种暧昧的弦上。

白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唇色似乎更淡了些。他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

“草民以为……对主人而言，顺者，未必昌。逆者……”他顿了顿，迎着她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也未必亡。”

沈玦眼底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

她松开手，指尖仿佛无意地擦过他的下颌。

“很好。”她退回榻上，重新慵懒地倚靠回去，“你倒是比本宫想的，更有趣些。”

“退下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白砚行礼，转身离开。直到走出漱玉轩很远，来到一处无人的抄手游廊下，他才停下脚步，靠在冰凉的廊柱上，微微喘息。

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沈玦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那个女人的眼神，太锐利，太具有穿透性。

他抬手，抚上刚才被她指尖触碰过的下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响。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能慌，不能乱。

这场戏，必须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