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并未能驱散隔离楼层内无形的硝烟。例行查房时间，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依旧是那位年轻医生带队，但今天，他的身后跟着心外科的顾魏——并非作为病人，而是以同行专家的身份被邀请，共同评估雷宇的身体状况，特别是其旧伤恢复情况。

雷宇对此安排显然极为不满。他双手抱胸，背脊挺直地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冷眼看着一行人进来。当他的目光掠过顾魏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时，更是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厌烦。

检查按部就班地进行。生命体征、基础问询，雷宇的回答简短而生硬，带着明显的不耐。

“雷宇同志，请活动一下您的左肩关节，我们再做一次评估。”年轻医生按照流程指示道。雷宇的左肩在之前的特情迫降中受过强烈的冲击，虽未骨折，但软组织损伤严重。

雷宇依言活动了几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刻意展示的流畅。“看到了？没问题，活动自如。”

年轻医生记录着，有些犹豫地看向顾魏，寻求专业意见。

顾魏从进门起就一直安静地站在稍靠后的位置观察着。他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捕捉着雷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在雷宇最后一次快速外展肩关节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动作没有停滞，但那瞬间的肌肉紧绷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等等。”顾魏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请再做一次外展和后伸的动作，这次，慢一点。”

雷宇的动作顿住，眉头彻底拧了起来，语气冲人：“什么意思？顾医生是觉得我在装模作样？”

“我只是在履行医疗评估的职责。”顾魏不为所动，清冷的目光直视着他，“过快的动作可能会掩盖因代偿而产生的微小痛感或活动度受限。你的肩胛下肌和冈上肌区域，在刚才的动作末端存在不自然的回避倾向。”

他的话精准地点破了雷宇试图掩饰的事实。雷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尤其是在这个他视为“对立面”的医生面前。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雷宇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被冒犯的怒气，“这点小伤早就恢复了，不影响任何操作！难道我拉操纵杆的时候，还要先想想肌肉该怎么发力吗？”

“在高空高速、高过载的环境下，任何一处微小的不稳定或潜在的疼痛点，都可能被急剧放大，影响操作的精准度，甚至是关键时刻的决策反应。”顾魏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却像手术刀一样锋利，“这不是你主观上认为‘没问题’就可以忽略的。医学评估需要客观依据，而不是凭感觉。”

“凭感觉？”雷宇嗤笑一声，怒火在眼中燃烧，“我飞了上千小时，处理过的特情比你做的手术可能都多！我的‘感觉’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出来的！不比你们这些对着化验单和影像片子纸上谈兵更可靠？”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顾魏心中最痛的地方——那个他正因为一次“感觉”失误而陷入自我怀疑的疮口。

顾魏的脸色白了一分，一直维持的冷静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下颌线绷紧，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

“是吗？”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讥讽，“那么，上一次让你在模拟器中出现‘微秒级迟疑’和‘过度补偿’的，难道不是你这具你自以为完全可靠的身体，在特定应激下给你的错误‘感觉’吗？”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年轻医生和护士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没想到顾魏会如此直接地戳破这层窗户纸，更没想到他会掌握如此内部的信息。（这信息可能来自履历调查时的非正式沟通，或是顾魏基于雷宇状况的精准推测。）

雷宇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被赤裸裸揭开伤疤的耻辱感。他的拳头骤然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调查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可能影响飞行安全、且已被记录在案的事实。”顾魏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职业的素养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医生的职责是发现问题，排除风险，无论这个风险藏得多深，或者当事人多么不愿意面对。”

“好一个职责！”雷宇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顾魏，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灼热气息，“顾医生，你是不是觉得，把所有人都圈养在你们制定的规则里，用你们那套理论把每个人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就能保证绝对安全，万事大吉了？”

他指着顾魏，语气刻薄而伤人：“像你这种只会抱着规则和仪器，根本不懂什么叫实践、什么叫冒险、什么叫在极限压力下信任自己身体和本能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的职业和能力指手画脚？！”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两人之间任何缓和的可能性。

顾魏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没有再反驳。只是深深地看了雷宇一眼，那眼神冰冷、失望，甚至带着一丝被彻底误解的疲惫。他不再理会浑身戾气的雷宇，转身对已经完全僵住的年轻医生简短地说：

“评估情况我已经了解。后续处理，你们按规定执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冷硬。

房门在顾魏身后关上。

雷宇依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刚才的怒吼似乎还在房间里回荡。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愤怒之余，一种更深的、被窥探了最核心秘密的慌乱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一次查房，没有赢家。只有两颗骄傲而受伤的心，在各自坚持的堡垒中，将彼此推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