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医院食堂，弥漫着食物混杂的气味和略显嘈杂的人声。相较于病房的封闭，这里多了几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无可避免的接触可能。

顾魏端着餐盘，刻意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他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性地需要补充能量。查房时的那场冲突还在他脑中回响，尤其是雷宇那句“只会抱着规则和仪器”，像根细刺，扎在他本就敏感的神经上。他低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餐盘里的青菜，试图将那些扰人的声音和画面从脑海里清除。

然而，天不遂人愿。

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出现在他桌旁。雷宇同样端着餐盘，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几乎满座的食堂，最后定格在顾魏对面唯一的空位上。

显然，他也没想到会只剩下这个位置。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近乎实质的尴尬与对峙。雷宇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似乎立刻就想转身离开，但骨子里的倔强（或许还有不愿示弱）让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在顾魏对面坐了下来。金属餐盘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不算重的脆响，宣告着这顿午餐注定无法平静。

起初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仿佛对方是空气。刀叉碗筷细微的碰撞声，被放大得异常清晰。

这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熬。终于，雷宇似乎受够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他抬起头，打破沉寂，语气算不上友好，但至少开启了对话：

“顾医生对食堂的饭菜还满意？”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毕竟医院的伙食再好，也比不上外面的自由。

顾魏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能补充必要的营养即可。”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雷宇吃了几口，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审视看向顾魏：“我一直很好奇，顾医生。你们医生做决策的时候，是不是每一步都必须严格按照指南、按照数据来？哪怕情况紧急，分秒必争？”

这个问题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直指两人核心的理念冲突。

顾魏也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严谨：“医学是科学。指南和数据是无数前人和案例总结出的最优路径，遵循它们，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诊疗的规范性和患者的安全，减少不确定性带来的风险。”

“减少不确定性？”雷宇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可在天上，不确定性就是常态。战机性能的边界，大气环境的瞬息万变，很多情况根本不在操作手册里！那时候靠什么？就靠飞行员瞬间的判断、经验和敢于冒险的勇气！照本宣科，死路一条！”

他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引来旁边几桌人侧目。

“勇气不等于鲁莽。”顾魏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显露出他也在认真应对这场辩论，“飞行员的判断和经验，同样是建立在大量严谨训练和数据分析的基础之上，这本身也是一种‘规则’的内化。而医学，尤其是在手术台上，每一次下刀都关乎一条不可重来的生命，容不得半点‘冒险’。”

“所以你们就选择最保守的方案？哪怕可能会错过最佳时机？”雷宇咄咄逼人。

“我们选择的是证据支持下的、风险收益比最高的方案。”顾魏纠正他，“保守与否，取决于病情，而非医生的个人偏好。就像你试飞，会去盲目挑战一个完全没有数据支持、必死无疑的极限吗？真正的勇敢，是明知有风险，但基于充分认知和准备后的精准掌控，而不是无知无畏的冲动。”

“精准掌控？”雷宇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人体的变数，比一架精密制造的飞机要多得多吧？你们就能保证百分之百的精准？一次意外，一次个体差异，是不是就能全盘否定一个医生的能力和之前的所有判断？”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顾魏最深的痛处。他的脸色微微泛白，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些许。

看到顾魏的反应，雷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并未停止，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继续说道：“如果因为一次意外，就变得畏首畏尾，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会出问题的机器，用条条框框把自己和别人都锁起来，那和因噎废食有什么区别？地面是安全的，但永远也体会不到冲破云霄的快感！”

“那是因为你坠落时，付出的代价可能只是你一个人！”顾魏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波澜，“而在手术台上，我的任何一次‘体会快感’，代价都可能是别人的生命！这份重量，你扛得起吗？！”

他的反问掷地有声。

两人都停了下来，互相瞪着对方，胸膛都因激烈的言辞而微微起伏。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远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那张写满不认同和固执的脸。

这一次，没有摔门而去，但隔阂却比任何一次都深。他们都坚信自己守护的东西更为重要，都无法理解对方所执着的理念。

雷宇最终冷哼一声，重新拿起筷子，用力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敌人。

顾魏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阳光落在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这顿食堂的偶遇，不欢而散。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坚守着各自认为对的真理，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相交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