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院体检中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的、程序化的紧张感。顾魏刚结束一场与科室同事的会诊，正准备穿过连接走廊返回心外科门诊区。他步履匆匆，白大褂的衣角在身后带起一阵轻微的风，脑海里还在回想着刚才讨论的那个复杂病例。

就在他即将拐过走廊转角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紧绷气场，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雷宇。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夏季常服，身姿依旧笔挺如松，但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不耐。他正站在采血窗口外的队伍旁，不像其他人那样低头看手机或茫然等待，而是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天花板，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顾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雷宇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锐利的目光从虚无处收回，倏地转向了顾魏的方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惊讶、意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两人眼中飞快地闪过。距离上次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不过短短数日，却仿佛隔了很久。那些隔离楼层里的争吵、阳台上的夜话、意外援手后的那杯温水……所有画面在瞬间回溯，又在现实的日光下迅速沉淀。

雷宇的嘴角先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讥诮的弧度，但最终没能成功。他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许，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难掩疲惫的调侃：

“顾医生，看来我们缘分未尽。”

顾魏收敛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走到雷宇面前，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雷宇同志。来进行常规复查？”

“不然呢？”雷宇挑眉，语气里的那点不耐又浮了上来，“归队流程，一环扣一环，麻烦。”

顾魏没有接他抱怨的话茬，他的目光落在雷宇手中捏着的一叠刚刚出来的初步检查单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上面几个关键的数据指标和航医潦草的备注。“根据规定，你的体检报告，特别是涉及心脑血管负荷评估的部分，需要心外专家会签。”他陈述着事实，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雷宇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刚想说什么，顾魏却已经伸出了手：“方便给我看一下吗？”

那姿态，是纯粹的医生对病人的专业态度，不容拒绝。

雷宇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叠报告递了过去。顾魏接过，迅速而专注地翻阅起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曲线和影像截图。走廊的喧嚣仿佛在他周围静音，他完全沉浸在了专业的判断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雷宇看着顾魏越皱越紧的眉头，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逐渐加深，烦躁感又开始蠢蠢欲动。

终于，顾魏抬起头，目光凝重地看向雷宇。他指向报告上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关于心率变异性的频谱分析图，以及另一张心脏彩超的某个切面影像。

“这里，还有这里。”顾魏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普通航医的常规筛查可能不会特别关注这些细微变化。你的心率变异性在特定频段存在异常波动，提示自主神经调节功能，尤其是在应对突发高应激负荷时，可能出现潜在的不稳定。结合彩超显示的左室舒张末期压力这个临界值……”

他顿了顿，迎上雷宇骤然变得锐利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清晰而冷静地给出了结论：

“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旧伤恢复的问题。这表明你的心血管系统，在经历上次极端特情后，可能留下了潜在的电生理层面和功能性的印记。在未经过进一步深度检查和评估，排除这种潜在风险之前，你不仅不适合进行高过载飞行，甚至需要接受一段系统的、跟踪性的药物治疗和功能康复训练。”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雷宇的心上。

他猛地夺回那叠报告，死死盯着顾魏刚才指出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表，但他看得懂顾魏眼神里的绝对认真和不容置疑。

“潜在风险？功能性印记？”雷宇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他上前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质问，“顾魏！就凭这几张纸，你就要判定我不适合飞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基于客观数据和医学证据做出专业的判断。”顾魏毫不退缩，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的职责是发现并评估风险，尤其是这种可能在高空极端环境下被急剧放大、导致灾难性后果的风险。这不是你个人感觉‘没问题’就可以忽略的。”

他看着雷宇眼中翻涌的震惊、愤怒和一丝被触及最深层恐惧的慌乱，继续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

“雷宇，信任自己的身体是好事，但不能盲目。有时候，最大的勇敢，不是无视风险，而是正视它，然后想办法战胜它。”

“战胜？怎么战胜？像你一样，躲在医院里，用一堆规定和药片把自己保护起来吗？！”雷宇的低吼在走廊里引起回响，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他那片视为生命的天空，正在被眼前这个冷静得过分的医生，用几张轻飘飘的纸宣判死刑。

顾魏没有因为他的失控而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不敢正视的问题。

重逢的尴尬尚未消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乎未来命运的诊断，推向了更加激烈冲突的边缘。这一次，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直指雷宇能否重返蓝天的、最残酷的现实。权威的诊断已经落下，而雷宇，会选择服从，还是再次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