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沉默到令人窒息的复查。雷宇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完成了所有规定的检查项目,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顾魏的诊室。就在他拉开诊室门的瞬间,外面恰好有护士推着仪器车经过,挡住了去路。他烦躁地后退一步,手肘不经意间撞到了门边摆放病例资料的小推车。
最上面一本厚厚的、略显陈旧的蓝色硬壳病历本应声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摊开。
雷宇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起,目光却在触及摊开的那一页时,骤然定住。
页眉处,患者姓名栏被仔细地贴上了匿名标签,但病历书写那熟悉而清峻的字迹,他认得——是顾魏的。而病历内容,赫然记录着一场“升主动脉夹层术后并发难以控制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 的病例讨论摘要。
“死亡”那两个刺眼的字,让雷宇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原本只是打算随手捡起,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冷静、客观、充满专业术语的描述:
· “患者男性,28岁,急性Stanford A型主动脉夹层……”
· “术中发现内膜破口位置隐匿,血管组织异常脆化……”
· “于人工血管吻合完毕时,吻合口远端非主要破口处突发隐匿性撕裂,出血迅猛……”
· “虽经积极抢救,包括……最终因低血容量性休克及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
· 专家组最终意见:患者死亡原因为疾病本身极度凶险及个体特异性所致,属难以预料的术中并发症。主刀医生术中判断及时,操作规范,无医疗过失。
· 备注:术后,主刀医生顾魏主动要求暂停复杂主刀手术,进行阶段性总结与调整。
最后那行“备注”,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了雷宇的眼底。
28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
疾病凶险……个体特异……难以预料……
无医疗过失。
这几个词,与他之前想象的、因技术失误或责任事故而留下阴影的情况,截然不同。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顾医生,站在手术台前,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无法阻止的汹涌出血,用尽了所有方法和力气,却最终只能看着生命在指缝间流逝。然后,在得到“无过失”的结论后,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主动选择了暂停,将自己放逐到门诊和 paperwork 之中。
雷宇一直以为,顾魏的谨慎、他对规则的坚持,是源于某种天生的保守或是懦弱。他从未想过,这背后可能埋藏着一场如此惨烈、且并非由他错误导致的“失去”。那种感觉,是不是……有点像他坐在模拟器里,面对那个无法完美逾越的“坎”时的无力?
护士推着车离开了,走廊恢复了通畅。
雷宇猛地回过神,迅速将病历本捡起,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把它塞回了那堆资料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步伐甚至比以往更快,带着一种想要逃离什么的仓促。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从脑海里抹去了。
回到暂住的宿舍,雷宇眼前却反复浮现那本病历上冷静的文字,以及顾魏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想起顾魏在阳台夜话时,那句没有说完的“就像我拿着手术刀,越是告诉自己不能抖……”,想起他诊断自己时那不容置疑的权威下,眼底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失控”和“意外”的深刻理解。
他一直把顾魏视为对立面,是规则的化身,是阻碍他重返蓝天的障碍。可现在,他发现这个“障碍”本身,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也在自己的战场上经历过“非战之罪”的挫败。
这种认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充满对抗情绪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那股横亘在胸口的愤怒和抵触,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下一次去复查时,雷宇依旧是沉默的,但当他看着顾魏低头专注书写病历的侧影时,那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睫,在他眼中似乎多了另一层含义。当顾魏将听诊器再次贴在他胸口时,他身体下意识的僵硬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毫米。
他仍然不认同顾魏的方法,仍然渴望尽快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监控。但是,那种纯粹的、针对顾魏个人的厌恶和敌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情绪——混杂着一丝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理,甚至是一丝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探究。
那本意外窥见的病例,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充满抵抗的内心世界,让他第一次真正尝试去审视那个被他标签为“敌人”的医生,其面具之下,可能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情绪的转变,就在这无声的窥见与反思中,悄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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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