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查的流程依旧在沉默中进行。当最后一项检查结束，雷宇几乎是习惯性地立刻起身，想要像前几次一样，迅速逃离这个令他压抑的空间。

就在他拉开诊室门，与正要进来的顾魏一前一后走到走廊上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从走廊尽头的儿科病区传来，打破了周围的安静。那哭声属于一个孩子，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听得人心头发紧。

顾魏的脚步顿了一下，作为医生，他对这样的哭声并不陌生，通常是孩子对即将到来的检查或治疗产生极度恐惧。他正考虑是否要过去看看情况，却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雷宇，也停了下来。

雷宇高大的背影在面对那哭声传来的方向时，显得有些僵硬。他眉头紧锁，那惯常的烦躁神情里，似乎掺杂进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不易察觉的、被打动的不忍。

哭声持续着，夹杂着护士和女性家属温柔的、却显然无效的安抚声。

就在顾魏以为雷宇会像无视其他事情一样，继续离开时，他却看到雷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做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动作。

雷宇转过身，没有看顾魏，而是迈步朝着哭声传来的病房走去。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急促，反而显得有些……迟疑，甚至笨拙。

顾魏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停在病房门口。

病房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光着上身，死死抱着床栏，哭得满脸通红，浑身都在抗拒护士手中那支小小的注射器。孩子的母亲和护士都束手无策。

雷宇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顾魏惊讶的注视下，他伸手从自己常服的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了一张普通的便签纸。

他的手指很灵活，与操控精密战机时不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在孩子的哭声中，他低着头，快速而熟练地将那张纸折叠、翻飞。不到一分钟，一架棱角分明、机翼舒展的纸飞机，在他掌心诞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架纸飞机，对着小男孩，轻轻向前一送。

纸飞机划过一道轻缓的弧线，精准地、几乎是悬停般，轻轻落在了小男孩紧紧抓着床栏的手边。

哭声戛然而止。

小男孩被这突然出现的、精致的“玩具”吸引了注意力，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手边的纸飞机，又怯生生地抬头看向门口那个穿着军装、看起来有点严肃却递给他纸飞机的叔叔。

雷宇依旧没说话，只是对着小男孩，幅度很小地、有些生硬地眨了眨眼。

那一刻，这个在顾魏印象中只有暴躁、倔强和对抗的男人，身上那种坚硬的外壳仿佛瞬间消融了。他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甚至表情还是有点板正的，但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极为纯粹的、试图安抚的善意，一种与他外形极不相符的、笨拙的温柔。

小男孩迟疑地，松开了抱着床栏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架纸飞机。

雷宇见状，不再停留，立刻转身，仿佛刚才那个温和的瞬间从未发生过。他再次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想要快速离开的雷宇。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顾魏，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雷宇与自己擦肩而过，看着那依旧紧绷的侧脸，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刚才他折纸飞机时低垂的眉眼，以及他对孩子眨眼时，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目光。

一种强烈的反差，冲击着顾魏固有的认知。

这个被他定义为冲动、莽撞、甚至有些自私的男人，骨子里竟然藏着这样细腻和温柔的一面。他对待孩子的耐心和方式，与他平日表现出的极度不耐烦判若两人。这份温柔，并非刻意表现，而是源于本能，因而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触动人心。

顾魏心中的某些坚固的东西，似乎随着那架轻轻落下的纸飞机，悄然松动了一下。他对雷宇的评判，不再仅仅是“不配合的病人”和“危险的飞行员”，那个简单的、负面的标签上，被添上了一抹意想不到的暖色。

两人再次前一后走在走廊上，沉默依旧，但氛围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快到楼梯口时，走在前面的雷宇，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随意，打破了两人之间长达数日的冰封：

“顾医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书架上的那个……F-15C的模型，是1：72的吗？”

顾魏愣住了，脚步也随之停下。

他万万没想到，雷宇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会注意到那个模型？他甚至还认得型号和大概比例？

这个问题与医疗无关，与冲突无关，甚至与他们的处境都无关。它像是一根小心翼翼的探针，试图触碰一个与冰冷现实无关的、属于个人兴趣的角落。

顾魏看着雷宇依旧显得有些紧绷的背影，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嗯，是1：72的。很多年前的旧版了。”

“……哦。”雷宇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回头，径直下楼离开了。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句问答，一个关于飞机模型的、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却像一缕微光，清晰地照见了两人之间那堵高墙上，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

顾魏站在原地，第一次觉得，那个桀骜不驯的飞行员背影，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厌烦和难以沟通了。而雷宇，在问出那个问题后，快步离开的同时，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孩子的哭声，连接了一个温柔的瞬间；一次突兀的提问，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