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备风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后，雷宇心中对顾魏的观感变得复杂起来。那个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医生形象，似乎包裹着他尚未看清的内核。这份探究之心，让他在接到顾魏“参观模拟手术室”的邀请时，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拒绝。

穿过医院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顾魏在一扇厚重的自动门前停下。他刷了门禁卡，伴随着轻微的气压声，门向两侧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冰冷的，混合着消毒液、臭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密金属和塑料的气味扑面而来。雷宇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想象中的单个房间，而是一个充满科技感与绝对秩序的空间。正中央是如同圣坛般的手术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可多角度调节的无影灯，散发着冰冷而纯粹的光。四周环绕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监护仪、麻醉机、体外循环机，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和波形，红绿指示灯无声闪烁。墙壁是冷色调的，地板光可鉴人，一切都一尘不染，安静得只能听到仪器运行时极其低微的嗡鸣。

这里没有窗户，时间仿佛被隔绝在外。这是一个完全人造的、为了对抗死亡而存在的绝对领域。

“这里就是心外科的模拟手术室，”顾魏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响起，比平时更显清冷，“大部分设备和环境，与真实手术室一致。”

他走到手术台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台面，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仪器。

“你之前说，飞行是在瞬息万变中依靠判断和本能。”顾魏没有看雷宇，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阐述，“在这里，也一样。”

他指向监护屏上模拟出来的心电波形：“你看这些数据，心率、血压、血氧、肺动脉楔压……它们就像你的飞行仪表，任何一个细微的、持续性的异常波动，都可能预示着致命的危机。我们需要在成千上百个数据里，瞬间捕捉到那个关键的危险信号。”

他又指向那些造型各异、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这些，就是我们的操纵杆和油门。每一刀，每一个缝合，角度、力度、深度，差之毫厘，结果可能谬以千里。在心脏上操作，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的语气平静，但雷宇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承载着何等沉重的压力。

“你说天空的敌人不确定，”顾魏终于转过身，看向雷宇，他的眼神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在这里，敌人同样不确定。它可能是患者千差万别的生理结构，可能是无法预料的术中并发症，可能是器械极微小的误差，甚至可能是主刀医生自己某一瞬间的……”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抖”字，但雷宇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影。

“在飞行中，你面对的是气流、机械故障、物理极限。”顾魏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了几分，“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生命的脆弱性，是疾病的无常，是医学本身的边界。每一次上台，都像是一次未知的探险，一次与死神的谈判。我们制定的所有预案、遵循的所有指南，都是为了在这片不确定的海洋中，尽可能多地增加确定的砝码。”

他走到一台模拟体外循环机前，手指轻轻按在冰冷的金属泵头上。

“当这台机器代替了心脏的工作，当患者的血液在体外循环，体温被降至深低温，生命体征完全依赖于这些仪器时……”顾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一刻，你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一把手术刀，而是一条命的全部重量。你没有任何退路，也不能有任何借口。”

雷宇静静地听着，环视着这个冰冷、精确、充满无形压力的空间。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顾魏所坚守的“规则”和“保守”，并非源于胆小或僵化，而是源于对这份“重量”的极致敬畏。这里，就是顾魏的战场。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速度与激情，只有冰冷的仪器、复杂的数据和与死神争夺生命权的、寂静无声的硝烟。

他忽然明白了，顾魏为什么会因为一次“非战之罪”的失败而留下如此深重的阴影。因为在这个战场上，失败的结果，太过残酷，残酷到足以摧毁一个强者全部的自信。

顾魏带他来这里，并非为了炫耀或说教，而是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恐惧、自己肩负的责任，坦诚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雷宇看着顾魏站在无影灯下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医生所拥有的勇气，或许并不比他在万米高空应对特情时来得少。他甚至觉得，这片寂静的、充满了无形压力的“战场”，在某些方面，比他熟悉的蓝天，更加令人敬畏。

离开模拟手术室，重新呼吸到走廊上相对“鲜活”的空气时，雷宇沉默了很久。直到两人走到楼梯口，他才低声开口，语气不再是之前的质疑或对抗，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

“这里……确实不一样。”

顾魏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有些理解，无需多言。一场关于“战场”的展示，胜过千言万语的辩解。雷宇心中的某个部分，被深深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