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对“你的战场”的回应，几天后，雷宇向顾魏发出了邀请。地点，是试飞局那座外观朴素、内部却充满尖端科技的训练中心。与医院那种绝对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洁净与安静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动态的、金属的、机油与汗水混合的气息，隐约还能听到远处模拟器运行的低沉嗡鸣。

雷宇没有带顾魏去能亲自操作的模拟舱，而是将他带到了主控观察室。一整面墙都是巨大的环形屏幕，此刻正显示着湛蓝的天空和不断后退的云层视角，下方是缩小的、如同沙盘般精致的地貌模型。正中央，一个独立的、包裹性极强的飞行座椅置于可多轴运动的平台上，那就是模拟器的核心。

“这里，看到的只是结果。”雷宇站在观察屏幕前，双手抱胸，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和飞行姿态，“真正的战斗，在里面。”他指了指那个封闭的座舱。

他让工作人员调出了一段之前记录的、高难度训练的影像。屏幕上，战机在云端做出各种剧烈的机动，翻滚、俯冲、急转，G值指示条在红色区域剧烈跳动。

“你看这些数据，”雷宇指向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参数，“空速、攻角、过载、舵面效率……它们就像你们医生的心率、血压。任何一个参数的异常，都可能意味着失速、尾旋，或者结构损伤。我们需要在身体承受巨大负荷、视野可能模糊、耳边充斥着警报和噪音的情况下，同时处理这些信息，并在零点几秒内做出正确的决策。”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与顾魏讲解手术数据时如出一辙。

然后，他示意工作人员切换到了实时画面。一位年轻的试飞员正在座舱内进行常规训练。雷宇拿起一个备用通讯耳麦，递给了顾魏。

顾魏戴上耳麦的瞬间，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官冲击将他淹没。

不再是手术室的绝对寂静，而是充满了各种声音——模拟引擎的轰鸣、高速气流掠过舱体的呼啸、仪器提示音的断续鸣响，以及飞行员因承受过载而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度紧张、高压的听觉画面。

“感觉一下，”雷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低沉而清晰，“当战机以接近音速飞行，在做一个大过载转弯时，你会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你死死地按在座椅上，血液被甩向一边，脑袋发胀，视野边缘会开始发黑、变窄，这就是G力。你必须在这种状态下，保持清醒，读取仪表，并且精准地操控。”

他指着屏幕上突然亮起的一个红色警告灯：“看，模拟故障出现了。发动机功率下降。这时候，你感觉到的不仅是身体的不适，还有战机本身传递来的、那种即将失控的‘震颤’，就像它有了生命，并且在痛苦地挣扎。你的每一个操纵输入，都能得到最直接的、物理性的反馈。”

顾魏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位试飞员在警报声中，额头青筋暴起，双手却稳定而迅速地在操纵杆和油门间移动，嘴里快速报告着情况，与塔台沟通。那种在极端压力下，将精神、肉体与技术融为一体的状态，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也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危险。

“你之前说，医生的敌人是生命的不确定性。”雷宇转过头，看向顾魏，他的眼神在屏幕蓝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而我们飞行员的敌人，除了这些看得见的故障，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空气的粘性、激波、失速的临界点、人机耦合振荡……这些都是物理的、确定的，但组合在一起，在边界上游走时，就会产生无穷的不确定性。”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当你在那种状态下，你最信任的‘感觉’——那种人机合一的状态——突然被打破，战机不再响应你的预期，甚至开始违背你的指令时……那种失控感，比任何外部威胁都更可怕。它动摇了你存在的根基。”

他没有明说，但顾魏瞬间就懂了。他懂了雷宇口中的“微秒级的迟疑”和“过度补偿”是在何种炼狱般的环境下产生。那不仅仅是一个操作失误，那是信仰崩塌瞬间的本能战栗。

顾魏沉默地看着屏幕里那架在虚拟天空中翱翔、挣扎、最终平稳降落的战机，又看了看身边雷宇紧绷的侧脸。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雷宇所眷恋的、所恐惧的、所为之奋斗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生命的重量，却有物理的极限；没有无声的硝烟，却有震耳欲聋的轰鸣与随时可能到来的、钢铁与肉体的毁灭。

雷宇带他来这里，同样并非为了展示技艺或抱怨不公，而是将他拉入了自己的世界，让他感受那片苍穹之下的瑰丽与残酷，感受那份深植于骨髓的热爱与……恐惧。

离开训练中心，回到阳光之下，顾魏感觉耳朵里的嗡鸣还未完全散去。他望着澄澈的蓝天，那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风景，而是充满了数据、力场、风险与荣耀的、另一个维度的战场。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顾魏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所说的，‘感觉’。”

雷宇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嗯”了一声。

有些体验，无需多言。一次关于“天空”的沉浸，让隔岸观火变成了感同身受。顾魏心中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那片天空，以及天空下的这个男人，在他眼中，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