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润,方才关于前面的讨论,如同在两人之间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彼此窥见了对方职业灵魂深处那惊人相似的构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近乎融洽的平静。
或许是这份刚刚建立的、脆弱的理解给了雷宇勇气,也或许是他心底那份日益滋长的探究欲终于冲破了藩篱。他看着顾魏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沉静的侧影,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魏,”他叫了他的名字,去掉了那个带着距离感的“医生”后缀,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候?就是,所有的预案都……失灵的时候?”
问完这句话,雷宇就有些后悔了。他清楚地看到顾魏原本放松地搭在鼠标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漾开了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有痛苦,有茫然,还有一丝迅速被压抑下去的……惊悸。
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以及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
就在雷宇以为顾魏不会回答,准备用一句“算了,当我没问”来掩饰尴尬时,顾魏却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虚无感,却又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雷宇的心上。
“有。”他吐出一个字,像是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他依旧没有看雷宇,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一个二十八岁的患者,主动脉夹层,Stanford A型。”顾魏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例,“手术很复杂,但一切都在按预案进行。直到……人工血管吻合快要完成的时候。”
他的语速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海里打捞上来。
“一个之前影像上没有显示的、极其隐匿的薄弱点,突然破了。出血……非常迅猛,根本止不住。”他描述着,用的都是最专业的术语,但雷宇却仿佛能透过这些冷静的词语,看到手术室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监控仪刺耳的警报,漫无边际的鲜红,还有眼前这个人,是如何拼尽全力,试图与死神争夺那条年轻的生命。
“我们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顾魏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输血、各种缝合技巧、甚至是……但没用。血管太脆了,就像……浸了水的纸。”
他停顿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雷宇以为他已经说完了。但他最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为这段往事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点:
“他太年轻了。和他的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蕴含着山一样的重量。雷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起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那本意外看到的病例上,冰冷的“死亡”二字,以及后面那句“专家组认定无医疗过失”。
原来,“无过失”这三个字背后,承载的是这样的无力与憾恨。
他忽然就全明白了。明白了顾魏为什么对“规则”和“安全”有着近乎偏执的坚守——那不是怯懦,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医学的极限面前,任何的“万一”都可能意味着一个鲜活世界的崩塌。他也明白了那偶尔出现的、拿起手术刀时的“颤抖”,根源何在——那不是技术的缺陷,而是灵魂在巨大创伤后留下的、无法自控的战栗。
他一直以为顾魏是强大的、冷静的、甚至是无情的。直到此刻,他才窥见那坚硬外壳下,深藏着的、从未愈合的伤口。这份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碾磨。
他看着顾魏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他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理解和一种强烈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汹涌澎湃。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理解的话,什么都好。
可是,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轻飘飘的“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对于亲身经历过那种毁灭性失败的人来说,都近乎一种侮辱。
雷宇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烦躁地耙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笼罩着他。他习惯了冲锋、对抗、解决问题,却从未学过如何安抚一颗破碎过的心。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次沉默的性质已然改变。它不再是对抗,而是一种沉重的、共享着痛苦的静谧。
顾魏似乎已经从那段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手指放在键盘上,试图重新投入工作,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并未平复的心绪。
就在这时,雷宇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突兀,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魏被他惊动,抬起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雷宇没有看顾魏,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快速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顾魏放在书架一角的那个F-15C模型上。他大步走过去,动作近乎粗鲁地将那个模型拿了起来。
顾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他很喜欢的一个模型。
但雷宇并没有损坏它。他拿着模型,回到座位,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总是装着各种小工具(用于临时修理设备或调整模拟器参数)的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微型螺丝刀组和一个放大镜镊子。
然后,在顾魏惊讶的注视下,他低下头,就着办公室的灯光,开始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拆卸那个模型机翼与机身连接处一个极其微小的、顾魏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松动部件。
他的动作不再有飞行员的粗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他用镊子夹起细如发丝的螺丝,用微型螺丝刀一点点拧紧,再用特制的模型胶水进行加固。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项最高精度的飞行器检修任务。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摆弄微型工具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响。
顾魏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几分钟前还因为提及往事而情绪翻涌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守护着幼崽的猛兽,用他自己笨拙的、沉默的方式,试图去“修复”一点什么。他修复的不仅仅是一个松动的模型,更像是在试图弥补顾魏心中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浸润了顾魏冰封已久的心田。那是一种被小心翼翼对待、被默默守护的感觉。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莽撞不羁的飞行员,会有如此细腻和……温柔的一面。
十几分钟后,雷宇将修复好的模型,轻轻地、几乎是带着点郑重地,放回顾魏的书架上。他依旧没有看顾魏,只是闷声说了一句:
“这里,松了。现在好了。”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又像是耗尽了所有表达关心的勇气,迅速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活动流程表,假装专注地研究起来,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顾魏的目光从那个被修复如初的模型上,缓缓移到雷宇强自镇定的侧脸上。他看着他那紧抿的唇线,那故作专注却掩不住一丝慌乱的眼神。
良久,顾魏的唇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个清浅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笑意很淡,却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光,瞬间柔和了他脸上惯常的清冷。
“谢谢。”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雷宇拿着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
往事的重量,并未因这番交谈而减轻分毫。但一份笨拙却真诚的安慰,像冬日里的暖炉,虽不足以驱散所有严寒,却足以让身处酷寒的人,感受到一丝珍贵的暖意,并生出继续前行的勇气。雷宇心中那份想要守护的欲望,就在这沉默的修复与一声轻谢中,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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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