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川城的“韵律重建”如火如荼，周律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官方的声音与民间的脉搏悄然缝合。然而，战争的巨兽并未因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停歇它的脚步。黑水原大捷的余威尚在，但溃退的叛军主力如同受伤的狼群，在广袤的北地收缩、舔舐伤口，更凭借其根深蒂固的基层控制和“狼牙棒”无所不用其极的舆论煽动，依旧控制着大片区域，抵抗异常顽强。前线战事，很快从势如破竹的追击，再度陷入了残酷的拉锯与胶着。潼关以西，唐军前锋大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胜利的狂热，而是积雨云般沉重的压抑。连日来的几场硬仗，虽然未落下风，但伤亡惨重，进展缓慢。叛军显然调整了战术，其“狼牙棒”韵战营的活动愈发猖獗，他们不再追求正面韵法对决，而是化整为零，利用复杂地形，以诡异刁钻的“噪音袭扰”和充满蛊惑性的“谣言战韵”，日夜不停地折磨着唐军士卒的神经。军营中，疲惫、焦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中军大帐内，高适面沉如水。他刚刚听完一场恶战的伤亡禀报，数字刺眼得让他指节发白。案头堆积的，除了军情文书，还有几份来自监军和后方文官的密报，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指责他此前在军中推行“俚俗说唱”，有违朝廷礼制，败坏军纪，甚至隐晦地暗示此举可能与南方“抗韵联盟”的“歪风”有所勾连。压力，来自前方的敌人，也来自后方的掣肘。“节帅，”一名亲信都尉忧心忡忡地进言，“‘狼牙棒’的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弟兄们被吵得心神不宁，哨探回报都时常出错。再这样下去，恐生变故啊！是不是……暂时收紧一下营中的韵法规矩？”高适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代表僵持和血战的标记。他想起黑水原决战时，那排山倒海般的“嘿！吼！”声如何激发了士卒的决死之心；也想起近日小规模冲突中，某些基层队正自发用简化战歌传递指令、稳定阵脚的情景。俚俗？败坏军纪？高适心中冷笑。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何曾体会过刀头舔血的滋味？何曾见过士兵在绝望中听到熟悉乡音般的鼓动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韵塔那套繁文缛节，在生死场上，远不如一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来得实在有力！但眼前的困境也是真实的。“狼牙棒”的干扰战术确实有效，己方缺乏有效的反制手段，单靠士卒的血勇和基层的自发应对，已不足以应对愈发狡猾的敌人。他需要将这种源自底层的、鲜活的力量，进一步规范化、体系化，甚至……技术化！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传令，”高适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从各营抽调通晓音律、口齿伶俐、胆大心细的士卒，不拘一格，有功者、有才者皆可。另，征调随军匠作中，擅长制作响器、精通扩音原理的巧手之人。三日内，于中军侧翼单独设营，成立——‘军韵营’！”“军韵营？”都尉愕然。“不错！”高适目光灼灼，“此营不执刀剑，专司韵律！职责有三：一，创编更简练、更具鼓动性的战韵号令，替代陈旧鼓角；二，研究对抗叛军‘噪音’之法，护卫我军心神；三，必要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们的‘韵’，去扰乱敌军！”命令下达，全军震动。有老兵嗤之以鼻，认为节帅异想天开；但也有不少底层士卒和年轻军官跃跃欲试，尤其是那些曾受益于战场说唱的士兵，看到了改变现状的希望。军韵营的筹建迅速展开。营址选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山谷，很快聚集起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曾是街头卖唱艺人的轻步兵，有会敲打十几种民间鼓点的辎重兵，有嗓门洪亮、能学百鸟争鸣的哨探，甚至还有几个读过几年书、因家道中落而从军的年轻文书。匠作队则带来了各种奇特的材料：大小不一的皮鼓、铜锣、兽角号、甚至还有试图改造民间“传声筒”的能工巧匠。初始的混乱可想而知。一群习惯了操练劈杀的武夫，突然要摆弄音律，场面近乎滑稽。各种怪异的调门、不成节奏的敲打、争得面红耳赤的创作讨论，充斥着整个营地。高适时常亲临，他不干涉具体创作，只提出实战需求：号令要能在厮杀声中清晰可辨；鼓舞要能瞬间点燃血气；扰敌要能直刺人心最脆弱处。军韵营的初步成果是粗糙的。他们改编了几首高适之前的“俚调”，使其节奏更鲜明，加入了战场常见的呐喊和兵器撞击的拟音，效果竟出奇的好。一次小规模夜袭中，军韵营派出的几名“韵卒”用特制的、带共鸣箱的铁皮喇叭，在侧翼突然齐声高唱新编的突击号子，配合诡异的鼓点，竟让一小股叛军产生了误判和瞬间的慌乱，为主力创造了宝贵的战机。消息传回，军韵营士气大振。但高适清楚，这还远远不够。这种程度的“韵战”，依旧停留在“术”的层面，缺乏“法”的支撑，难以应对“狼牙棒”那种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能量、穿透力极强的干扰。他想到了周律。那个在栾川将韵律玩得出神入化的韵塔重臣。尽管道不同，但高适敏锐地察觉到，周律对“韵律”的理解和运用，远超寻常韵法官员，其背后定然有更深奥的原理。要让军韵营真正成为一支奇兵，或许需要借助一些……“科学”的力量。一份以商讨“栾川韵律重建经验以期助力前线将士心神安定”为名的公文，被快马送往后方。数日后，周律竟真的只带着寥寥几名随从，轻车简从来到了前线大营。两位风格迥异的巨头，在充满硝烟味的军帐中会面了。没有寒暄，高适直接将军韵营面临的困境和盘托出，尤其是“狼牙棒”噪音那令人头疼的穿透力和扰乱效果。周律安静地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随高适视察了喧闹如同作坊的军韵营，观看了韵卒们的演练，甚至亲自感受了一下那种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节奏。“高节帅所创，源于行伍，贴近地气，甚好。”周律终于开口，语气平淡，“然，欲破‘狼牙棒’邪韵，仅凭声高力大，犹如以木棒击铁壁，事倍功半。”他走到一面军鼓前，手指轻轻拂过鼓面：“音之传播，有其律。响度为一，频率为二，共振为三。‘狼牙棒’所恃者，无非是以特定高频或杂乱频段，强行覆盖、干扰寻常听觉。若要反制，或需找到其频段弱点，以更具穿透之频击之；或营造与之相克之共振，抵消其效；甚或……以其人之道，制造更令人心烦意乱之‘噪音’。”他说的并非韵法术语，而是些高适半懂不懂的“频率”、“共振”之类的词，但结合战场实例，竟让高适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接下来的几天，周律留在军韵营，并未传授任何韵法口诀，而是指导匠作人员对现有的扩音器具进行改造。他让人寻找不同厚薄、大小的金属片，调整共鸣箱的形状和材质，甚至尝试用粗细不同的弓弦绷在特制木架上，制造出能发出尖锐或沉闷特定音高的“弦鸣器”。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尝试制作一种能模拟某种特定规律、但极其刺耳难听的节奏，称之为“死亡频率”，专门用于在关键时刻对叛军阵地进行短时间集中“播撒”，以期造成其短暂的混乱或不适。这些来自旧纪元知识的、经过周律本土化改造的“黑科技”，虽然只是雏形，却为军韵营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匠作和韵卒们第一次意识到，声音不仅仅是响不响的问题，还有这么多门道！军韵营的训练方向开始发生质的转变。他们不再仅仅追求嗓门大、节奏猛，而是开始学习辨识不同的音高，尝试组合不同的频率，演练在复杂声场环境下如何保持己方信号的清晰。周律还留下了一些简单的、用于探测和粗略分析声音特性的土制工具图纸。改变是潜移默化，但效果逐渐显现。在接下来的一次攻坚战中，军韵营首次试验性地使用了经过改良的、带有特定低频共振的号角声作为进攻信号。这种声音不像战鼓那样激昂，却异常沉稳厚重，仿佛大地的心跳，在嘈杂的战场上具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稳定军心的效果。同时，他们针对叛军一处重点干扰源，集中使用了新打造的几具“高频啸叫器”，虽然持续时间很短，但那刺耳至极的噪音瞬间盖过了对方的韵法吟诵，导致其阵脚出现了可乘之机。唐军一举攻克了久攻不下的山头据点。捷报传来，军中上下对军韵营的看法彻底改观。这支曾经的“乌合之众”，如今成了将士们眼中神秘而可靠的“秘密武器”。硬核的军旅之风，终于嫁接上了来自旧纪元科技的、哪怕只是最粗浅的枝条，焕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高适站在刚刚夺取的山头上，望着脚下硝烟未散的战场，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凝重。军韵营的初露锋芒证明了他的方向正确，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场战争，早已超越了刀剑的范畴。韵律，这种无形之力，正在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变量之一。而周律……高适回想起那个冷漠背影离去时的情景。此人相助，绝非出于公义，其背后所图，恐怕远比眼前战局更为深远。他提供的“技术”，是蜜糖，也是毒药，能让军韵营强大，也可能让其产生依赖，甚至……最终被其反制？“技术是把双刃剑啊，节帅。”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军韵营中那位曾做过街头艺人的老兵，他正爱惜地擦拭着那具经过周律指点改造的、带有奇特共鸣腔的铜喇叭。高适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叛军控制的、更广阔的北方腹地。“是啊，”他低声应道，仿佛在回答，又仿佛在告诫自己，“用得好，可破敌万千；用不好……恐伤己身。这韵律之路，我等才刚刚抬脚，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犹未可知。”山谷的风吹过，带来远方隐约的、属于“狼牙棒”的、似乎也变得更加诡异难测的韵法波动。新一轮的、更加复杂的韵律攻防，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