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高适的“军韵营”正将粗犷的军旅之风与周律点拨的、冰冷的技术雏形艰难融合,试图在血腥的拉锯战中凿开一道声波突破口。而在南方,临江府那潮湿阴暗的地窖里,阿七等人却陷入了更深的泥沼。自那次信号彻底消失后,无论他们如何调整频率,更换密码,加大那可怜的手摇发电功率,甚至冒险尝试了“青莲客”密信中暗示的几种更激进的、近乎自毁的发射模式,他们的“希望之喉”始终一片死寂。接收装置里,除了永恒不变的背景杂音和偶尔掠过的、属于“狼牙棒”的狂暴干扰余波,再也捕捉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友善的回应。仿佛他们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隔绝在无形的电磁壁垒之后。绝望,如同地窖墙壁上越渗越多的湿气,冰冷地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老仓终日唉声叹气,泥鳅变得易怒,对着那些破烂设备发脾气。就连最沉静的苏绣娘,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他们就像被困在井底的蛙,拼尽全力喊破了喉咙,却只能听到自己声音撞在井壁上的、令人窒息的回响。“没用的……他们肯定找到了彻底屏蔽我们的法子……或者,我们的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老仓瘫坐在一堆废线圈上,声音嘶哑,眼中失去了最后的光。阿七没有反驳,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台沉默的接收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甘心。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触摸到了那奇迹般的可能,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时,地窖那扇极其隐蔽的侧门,传来了三长两短、一轻两重的敲击声——是老篾匠!近乎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泥鳅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老篾匠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取下斗笠,呼吸急促,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和雨腥味。“七哥!”老篾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几乎是颤抖的激动,“来了!北边……洛阳!王维先生!他……他送出来了!”“什么?!”地窖里所有人瞬间围拢过来,眼睛瞪得老大。老篾匠不再多言,颤抖着手,从贴胸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和蜡纸严密包裹、仅有半个巴掌大的扁平小包。包裹得极其仔细,边缘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是……是‘盲绣’!最高级别的!”老篾匠的声音因激动而断续,“送信的人……过了三关,折了两个……最后一个是爬着到的联络点……只说了‘王摩诘……血泪……务必送达……’就……就没了气息……”死寂。地窖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用性命送出的“盲绣”!王维先生!阿七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抢的,接过了那个尚带体温的小包。他强压着狂跳的心,示意苏绣娘。苏绣娘立刻取来药水、细针和一张极薄的白绢。过程静得可怕。阿七亲手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张看似空白的、质地特殊的细麻布。苏绣娘用针尖蘸了特制药水,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开始在那细麻布上极其轻柔地涂抹、勾勒。药水所过之处,淡褐色的字迹,如同沉入水底的墨迹缓缓浮现,一行,又一行……不是印刷体,是手书!是王维那清瘦峻拔、却力透纸背的笔迹!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极大的克制与悲怆。《凝碧口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闻逆军宴旧宫》铜驼荆棘没荒榛,金碗玉杯醉胡尘。琵琶弦上说旧事,尽是离乱断肠人。《囚中吟》身陷图圄志未磨,心随明月照关河。泪尽胡尘终有日,汉家旌旗重婆娑。一首,两首,三首……一共七首绝句!字字血,声声泪!没有一句直白的嘶吼,却将沦陷区的荒凉破败、叛军的骄奢淫逸、自身的囚徒之痛与孤臣之节、以及对王师北定的殷切期盼,抒发得淋漓尽致,沉郁顿挫,感人肺腑!尤其是那首《凝碧口占》,寥寥二十八字,写尽国破之惨状与忠贞之初心,其艺术感染力与思想穿透力,远超他们以往创作的任何“新韵书”和“诗意图”!地窖里落针可闻,只有药水挥发带来的淡淡酸味和众人压抑的抽气声。老仓这个粗豪汉子,读着“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眼圈瞬间就红了,别过头去,狠狠抹了把脸。泥鳅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苏绣娘停下了动作,望着那力透纸背的“泪尽胡尘终有日”,嘴唇微微颤抖。阿七逐字逐句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在洛阳那座繁华的囚笼里,王维如何于刀锋之下,强忍悲愤,表面虚与委蛇,内心却用诗笔蘸着血泪,刻下这不朽的篇章!这是何等的风骨!何等的坚守!这不是简单的韵文,这是一个时代最杰出灵魂的悲鸣与呐喊!是足以击穿任何虚伪宣传、唤醒最深切民族情感的、真正的重磅弹药!“王先生……他……”阿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头滚动,竟一时哽咽难言。一股混合着无限崇敬、深切悲愤与巨大责任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胸腔。短暂的静默后,地窖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而激昂的情绪。“印!”阿七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纸,最细的墨,最深的刻工!我们要让王先生的诗,传遍大江南北!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叫士不可不弘毅!什么叫真正的华夏风骨!”“对!印!”“让那些认贼作父、醉生梦死的软骨头看看!”“让北边的百姓知道,真正的文人没有屈服!”群情激昂。苏绣娘立刻行动起来,挑选出珍藏的、质地最坚韧的南方韧皮纸。老仓和泥鳅翻出最好的烟墨和朱砂。阿七亲自操刀,他放弃了简易的雕版,而是选择最费时费工但效果最佳的整版阳刻,他要将王维的笔迹神韵,尽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地窖变成了一个狂热而肃穆的工场。雕刻刀在硬木上行走的沙沙声,仿佛带着某种韵律。每一次下刀,都充满了敬意。当第一张试印样张被小心翼翼地揭起,王维那悲怆而风骨嶙峋的字迹清晰地呈现在纸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目睹神迹。他们连夜赶工。这一次,传播不再仅仅依靠传统的秘密渠道。他们要将这些诗页,像种子一样,以最广泛的方式撒播出去——混入商队的货物,塞进驿站的公文袋,甚至借助即将到来的汛期,将密封的诗页放入中空的芦苇杆,顺江漂流……然而,就在第一批诗页即将送出之际,阿七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凝碧口占》,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电台!他们的电台虽然沉寂了,但王维的诗,其内在的、磅礴的情感韵律,本身就是最强的信号!如果……如果能将这种情感力量,通过某种方式,注入到电波中去呢?哪怕只是最微弱的一丝共鸣?“绣娘!”阿七猛地抓住苏绣娘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我们……再试一次电台!最后一次!”众人愕然。面对那堆已经被证明无效的“破烂”,还要尝试?“这次不一样!”阿七激动地指着诗稿,“我们不再发射自己的密码!我们……我们尝试感应!感应王先生这首诗里的‘气’!感应所有读到这首诗的人,心中涌起的那股悲愤!把这种‘共情’,当作能量,当作信号发射出去!哪怕……哪怕只能让远方的接收器,多一丝不易察觉的扰动!”这个想法太过玄奥,近乎痴人说梦。但看着阿七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神,感受着手中诗稿那沉甸甸的力量,没有人出声反对。深夜,万籁俱寂。地窖中,那台沉寂已久的电台再次被连接起来。阿七没有去摇动发电机,而是将那张印有《凝碧口占》的诗稿,郑重地放在发射线圈的正下方。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双手轻轻虚按在线圈两侧。苏绣娘、老仓、泥鳅等人,围坐在周围,同样闭目,将所有精神,沉浸在那首诗描绘的悲壮意境之中——万户萧疏,百官望阙,秋槐落叶,逆贼笙歌……他们不再试图“制造”信号,而是试图“成为”桥梁,沟通那无形的悲愤之气与冰冷的电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接收器里,依旧只有沙沙的杂音。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连阿七自己都快要放弃这荒谬的尝试时——“嘀……”一声极其微弱、短促到几乎以为是幻听的信号音,突兀地从听筒中滑过!紧接着,又是一声!“嗒……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节奏古怪,完全不是他们已知的任何代码。但它真真切切地出现了!就在他们全身心沉浸于王维诗境的那一刻!地窖里的所有人,猛然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台沉默的机器,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那是什么?是巧合?是幻听?还是……王维的诗魂,真的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穿透了无形的壁垒,发出了微弱的回响?来自洛阳的密韵,不仅带来了纸上的血泪,似乎……还带来了一线穿透电磁迷雾的、不可思议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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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