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中书省衙署内,大部分房间已陷入黑暗,唯有东侧机要档案所在的“籍库”及相邻的签押房还亮着灯火。萧赞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的朱笔,案头堆满了亟待整理的江南案后续卷宗以及一些陈年档案。
他起身,正准备将几份刚批复好的文书归入身后的档案架,鼻尖却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不是墨香,也不是烛火气,而是一股……焦糊味。起初很淡,像是哪里不小心燎着了什么,但很快,那味道变得浓烈刺鼻,伴随着隐约的、细微的噼啪声。
“走水了——!” 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了宫人尖锐而惊恐的呼喊,打破了夜的寂静。“籍库走水了!快来人啊!”
签押房内的几名官员和书吏顿时慌乱起来,有人冲到门口张望,只见籍库方向已有橘红色的火光窜起,浓烟滚滚。
“快!收拾重要文书!” 一个年迈的官员慌忙地去抱案上的卷宗。
“来不及了!” 萧赞厉声喝道,他迅速扫视一圈,“所有人,不必收拾了!立刻出去!从西侧门疏散,快!”
“可是萧大人,这些都是……” 另一个官员看着满屋的档案,面露难色。
“命重要还是这些纸重要?!立刻执行!” 萧赞的声音带着威严,如同金石交击,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犹豫。众人被他前所未有的厉色震慑,不敢再耽搁,纷纷丢下手中东西,互相推搡着向外涌去。
然而,萧赞自己却快步走到一个靠墙的铁皮柜前,用钥匙迅速打开,取出一个不大但异常坚固的铁盒。他动作极快,却不见丝毫慌乱,目光冷静地扫过几个上了锁的抽屉,毫不犹豫地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撬开,将里面涉及军国机密的文件迅速抽出,塞进铁盒,直到塞满扣紧。浓烟已经顺着门缝和窗户缝隙涌入签押房,呛得人直流眼泪。
他抱着铁盒,确认屋内再无他人后,才向门口冲去。然而,就在他靠近门边的瞬间,“轰隆”一声巨响,一根被烈火灼烧了不知多久的粗大房梁,带着熊熊火焰和无数瓦砾,猛地从屋顶塌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门口,彻底堵死了唯一的出口。
燃烧的木头和断裂的砖石堆积如山,火舌疯狂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人的眉毛头发燎焦。萧赞被这股气浪逼得连退数步,心脏猛地一沉。他立刻转向窗户,却发现窗户也被外面蔓延过来的火焰和倒塌的杂物封得严严实实。
他被困住了。
签押房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缩小的火焰炼狱。四周的墙壁被火光照得通红,空气灼热得吸入肺中都带着痛感,浓烟弥漫,视线开始模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梁柱断裂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仿佛死神的催命符。孤立无援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的镇定。他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环顾这片绝境,额角渗出冷汗,抱着铁盒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他感觉头顶有异,猛地向旁边一闪,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块被烧断的装饰性木椽带着火星落下,边缘重重地磕擦过他的后脑。
“呃!” 一阵剧烈的钝痛传来,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萧赞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他勉强用手撑住旁边的案几,才没有倒下,但那股恶心和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几乎失去行动能力。
难道真要葬身于此?
“萧大人!萧大人您在里面吗?!” 一个焦急万分的声音,透过火焰的咆哮和建筑的哀鸣,隐约传了进来。
是李固,那个戴罪立功、被他亲自提拔为中书舍人的原主事。
萧赞精神一振,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循声望去,透过浓烟和火焰的缝隙,看到李固正不顾一切地在外围试图搬开堵住通道的燃烧物,他的官袍下摆已经被火星点燃,脸上满是黑灰和汗水。
“李舍人!我在这里!” 萧赞扬声回应,声音因吸入烟尘而沙哑。
李固听到回应,更加奋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真的徒手搬开了一些较小但灼热的阻碍,清出了一条狭窄的、火焰稍弱的缝隙!“大人!快!从这里出来!”
希望重燃,萧赞咬紧牙关,抱着铁盒,踉跄着向那条缝隙冲去。
祸不单行,就在他即将冲到缝隙前的刹那,头顶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根燃烧着、粗壮无比的横梁,轰然砸落。
“大人小心!” 李固目眦欲裂,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向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将萧赞狠狠推向一旁。
“嘭——!”
沉重的燃烧横梁重重落下,却没有砸中萧赞,而是……将来不及躲闪的李固,齐腰压在了下面。
“噗——” 李固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面前的焦土和官袍前襟。
“李固!” 萧赞被推得摔倒在地,铁盒脱手滚落一旁,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折返回来,看到李固的惨状,瞳孔骤缩。他徒手就去抬那根横梁,可横梁一端还在熊熊燃烧,另一端死死压住李固,入手处是滚烫的剧痛。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几乎要将人烤干。
“大人……别……别白费力气了……” 李固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如纸,他艰难地摇头,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属下……不行了……快……快走……别管我……”
萧赞未答,他不肯放弃,再次试图去抬,双手已是红肿不堪,剧痛钻心。
李固看着他被烫伤的手,眼中闪过悲痛和决然,他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人……您知道吗……您提拔属下……做中书舍人那天……我爹娘……我媳妇儿……还有我……我那年方九岁的小儿……他们……他们都特别……特别骄傲……”
他喘息着,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属下……在这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看尽冷暖……这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像个真正的官……没给您……丢人……”
“大人……快走……”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属下……为大人死……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眼中最后的神采彻底熄灭,气息全无。
“李固!” 萧赞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烫伤的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火舌已经快要舔舐到李固的遗体。萧赞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深深看了一眼李固安详却带着血污的脸,猛地抓起地上的铁盒,忍着后脑的眩晕和双手的剧痛,转身冲向那条越来越不稳定的生路。
一路上,不断有燃烧的碎屑掉落,他躲避着,踉跄着,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视线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终于,在穿越最后一道火幕时,他的衣袖被点燃,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扑灭火苗,用尽最后力气,抱着铁盒冲出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地狱。
“咳咳咳……呕……” 刚一脱离火场,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却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和干呕。他再也支撑不住,铁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脱力地伏跪在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就在萧赞冲出火场的同一时间,那座隐秘宅邸中,阴影中的男子估算着时辰,优雅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时辰差不多了,”他语气平淡,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走吧。可别真让阿赞被火烧出个什么好歹来。” 他终究,还是在意那个清冷骄傲的身影。
马蹄声疾,元子深带着侍卫赶到现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剧烈咳嗽的熟悉身影。心中一紧,立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伸手欲扶:“阿赞!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萧赞却猛地挥开了他伸来的手,动作幅度之大,牵扯到全身的伤痛,让他又是一阵闷咳。他抬起头,用手背擦去呛出的泪水,哑声道:“不劳雍王殿下费心。”
就在这时,另一阵更加急促、甚至带着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元子攸几乎是直接从飞驰的马上跳了下来,踉跄着冲了过来,脸色煞白如纸。
“阿赞” 元子攸声音颤抖,他冲到萧赞面前,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元子深,双手小心又颤抖地捧起萧赞的脸,指尖冰凉。他飞快地上下扫视,目光落在他那双被烫得红肿起泡的手上时,瞳孔猛地一缩,声音都变了调:“手怎么了?!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萧赞鼻尖一酸,一直强忍的恐惧、委屈、劫后余生的后怕,以及李固为他而死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眶迅速红透,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就这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砸在元子攸捧着他脸的手上,滚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元子攸见他落泪不语,急得心如刀绞,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吼道:“说话啊!”
萧赞被他吼得肩膀一缩,眼泪掉得更凶了。
元子攸立刻意识到自己太凶了,吓到他了。他懊悔万分,连忙放柔了声音,笨拙地道歉:“对不起……阿赞,对不起……我又凶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就是怕……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黑灰。
萧赞边哭边摇头,他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脆弱地乞求:“……你抱抱我……”
元子攸立刻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轻柔地抚摩着他颤抖的背脊,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地在他耳边不断安抚:“好,抱抱,抱抱……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别怕,阿赞,别怕……”
感受着怀中人身体的微颤和压抑的哭声,元子攸的心疼与怒火交织攀升。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狠狠射向站在一旁、脸色复杂难辨的元子深。
他将怀中的萧赞小心地交到刚刚赶来的萧棠手中:“照顾好你哥。”
然后,他猛地转身,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如同被激怒的猎豹,一步踏前,狠狠一拳砸在元子深的脸上。
“砰!” 元子深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嘴角瞬间破裂,渗出血丝。他带来的护卫欲上前,却被他抬手阻止。
“元子攸!你疯了?!” 元子深擦着嘴角,怒视着他。
“我疯了?” 元子攸眼神赤红,逼近一步,揪住元寂的衣领,“你不是在意萧赞吗?你不是他的好表兄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害他?!啊?!”
元子深眼神微闪,强自镇定:“你胡说什么!这火明摆着是七弟狗急跳墙放的!与我何干!”
“那个崔先生是你的人吧?!” 元子攸几乎是咬着牙在他耳边低吼,“大皇兄,你真是好算计啊。一石二鸟,坐收渔利。你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以扳倒七哥,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险的局?!为什么要赌上萧赞的命?!”
元子深被他吼得心神俱震,尤其是看到不远处被萧棠扶着、脸色苍白、泪痕未干望过来的萧赞,心底闪过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却仍强辩道:“一场火而已,以阿赞的机敏和能力,怎么可能逃不出来……再者,我这不是赶来救他了吗?”
“他是人,不是神!” 元子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会受伤…会疼……你把他当成什么了?你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意牺牲、死了也不可惜的棋子吗?!”
眼见元子攸怒火攻心,还要再上前动手,只怕真会打出个好歹。萧赞强忍着头部一阵阵加剧的眩晕和恶心,挣扎着上前,虚弱地拉住元子攸的胳膊:“子攸……别……”
他刚想说“别打了”,然而,话未说完,一直被他忽略的后脑伤势在此刻达到了临界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软向后倒去。
元子攸吓得魂飞魄散,他手疾眼快地转身,一把将即将栽倒在地的萧赞牢牢接住,就在他抱起萧赞,手臂托住他后颈和背脊时,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沾染了他的手掌。
元子攸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
是血,大量的血正从萧赞浓密的黑发间不断渗出,染红了他的手,也染红了萧赞的衣领。
原来他后脑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一直强撑着,甚至没人注意到。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元子攸所有的怒火和理智。他看着怀中人彻底昏迷、苍白如纸的脸,感受着掌心的湿滑和温热,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抬头,对着周围所有惊慌失措的人嘶吼: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流血了!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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