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清虚观的梅开了又谢,雪落了又融,观里的香火依旧鼎盛,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时影依旧每日坐在正殿侧旁的案前画符,指尖的朱砂红了又淡,案边的乌木笛蒙了又擦,只是他眼底的温柔,似乎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怅惘。
他时常会站在那株老梅树下,望着山路尽头的方向,一吹笛就是一下午。笛音里的牵挂越来越浓,清宁之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思念,像梅枝上的积雪,看似洁白,却藏着沉甸甸的寒凉。香客们都说,清虚观这位唇下带痣的道长,笛音清越,却总让人听得心头发涩,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未了的心事。
这日,时影正在案前画符,笔尖刚落下一道朱砂符文,观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残破兵服的老人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风霜与疲惫,目光在庭院中急切扫过,快步走到时影案前,躬身问道:“敢问阁下便是时影道士?”
时影执符的手微微一顿,朱砂笔尖在符纸上晕开一小点殷红,他抬眸望去,声音平静却难掩一丝凝重:“贫道便是。施主请讲。”
老人家眼眶一红,语声哽咽:“,在下是谢允小弟的同袍。谢允小弟,他……他在阵前没了!”
“没了”二字如重锤敲心,在庭院中回荡,落雪仿佛都凝滞了片刻。时影手中的符纸悄然滑落,指尖的朱砂痕迹触目惊心。老人家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后,一枚玉质梅佩静静躺在其中。梅佩的玉面已染着干涸的暗红血渍,更触目的是玉胎深处,竟浸着一缕化不开的血丝——那是雁门关的酷寒里,少年滚烫的热血渗进玉纹,与冰雪凝铸而成的印记,带着刺骨的苍凉。
“这是……这是谢允小弟贴身带着的梅佩,他说这是道长您送的。突围时他护着这佩饰,血都浸进去了,临终前还攥着,让我务必交给您。”老人家垂首拭泪,续道:“谢允小弟临终前死守阵地,身中数箭仍不肯退,弥留之际望着清虚观方向,只说了‘来世再见’四字。”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斜挂天际,清辉冷冽地洒在庭院里。院中的老梅枝桠遒劲,积雪半覆其上,几点殷红的梅朵在月色中晕着朦胧的光,反倒添了几分入骨的凄怆。
时影缓步走到梅树下,左手轻轻抚过粗糙的梅枝,指尖沾着雪的寒凉;右手却死死攥着那枚梅佩,干涸的血渍在掌心洇开暗沉的印子,玉胎深处那缕血丝映着月色,若隐若现,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最后一点温热,偏又与玉质的冰寒交织,刺得掌心发疼。枝头残梅尚有余韵,殷红花瓣映着时影苍白的面容,在冷月下更显凄艳。他的目光落在枝桠间那支乌木笛上,笛身“平安”二字浸在月色里,泛着极淡的光,竟像一句无声的叹惋,字字戳心。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只好佝偻着背死死攥住梅枝,粗糙的树皮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只拼尽全力将那口血咽回去。风雪卷着他的声音撞在梅枝上,碎成一片枯涩:“谢允……你走之前问我,今生有什么遗憾?”“我不敢说……我怕我说出口,那点念想就成了真的遗憾,我骗自己只要不说,今生就还有圆满的可能……”
一片雪花落在眼睫,冰得他睫毛剧烈颤动,才惊觉眼眶早胀得发疼,滚烫的湿意堵在眼底,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修行千年,他早将“喜怒不形于色”刻进骨髓,可此刻这刻入肌理的克制,却成了凌迟般的酷刑。他抬手狠狠按在胸口,那里没有凡人心跳,却传来比剜心更甚的钝痛,痛得他浑身发抖,终于崩裂了所有平静:“可是你走了啊谢允!你死在雁门关的风雪里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告诉你!”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烂,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我有悔!我悔得肝肠寸断!我守了你整整一千年啊!才等来今生与你一面!我没说……我没敢对你说,你是我这千年孤寂里,唯一的命定之人啊!”
风卷着殷红的梅瓣撞进他掌心,那点红像极了谢允染血的衣襟,烫得时影猛地蜷缩手指,将花瓣攥得粉碎。他朝着山路尽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响,一遍遍地嘶吼,声音里全是破碎的哭腔:“谢允!你问我来世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来世不想再等了!我求你来世换你来守我好不好?好不好?”他捶着胸口,那千年不跳的地方痛得快要炸开,“这一千年的冷,一千年的等,我受够了!我想忘!我想忘了这种把心刨开晒雪的痛……它太痛了……谢允!”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雪沫子顺着道袍下摆簌簌滑落,在空旷的雪地上积起薄薄一层。周遭静得只剩风雪卷过梅枝的呜咽,他望着茫茫天地间唯一的那抹梅红,所有翻涌的悲恸都沉进眼底,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得像雪絮般的叹息,混着寒风消散在空旷的雪地中:“梅开了,君未归。”
此后,清虚观的人时常能看到,那位唇下带痣的道长,每日都会站在梅树下,手里拿着那片从谢允身上取下的干枯梅瓣紧紧攥着那枚浸着血丝的梅佩紧紧攥着那枚沁着血丝的梅佩,一站就是很久。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与光亮,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空茫,像寒潭结冻,像雪山终年不化。
他依旧每日画符,依旧会吹笛,只是笛音里的怅惘越来越深,清越之中带着无尽的孤寂,回荡在清虚观的每一个角落,诉说着一段深埋心底的知己情,一段永远无法兑现的约定。
梅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融,岁月流转,年复一年。时影的头发渐渐染上了霜白,可他依旧守着清虚观,守着那株老梅,守着那份深埋心底的思念。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个约定好的人,只留下满院的梅香,和一段意难平的过往,在时光里静静流淌,从未停歇。
(第一世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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