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粉色饭盒的传递和简短的便签回复中，滑向深秋。校园里的梧桐叶落尽，运动会如火如荼地筹备起来。甘荣述作为田径队的王牌，毫无悬念地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然而，李锦初却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甘荣述的训练量似乎有增无减，晨训时眼底偶尔掠过的疲惫和烦躁，比以前更甚。罗阳有一次撞见她，难得收敛了笑容，语气含糊地提醒：“老头最近逼得紧，期中成绩没达标，期末再不行，真可能停训。这小子……有点急了。”

运动会当天，秋高气爽，阳光热烈。看台上人声鼎沸，彩旗招展。甘荣述参加的是压轴的男子3000米长跑和之前的4x400米接力。接力赛他跑最后一棒，在落后的情况下硬是凭借惊人的爆发力追到第二，冲过终点时，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李锦初在人群中，看着他被队友围住，汗水浸透了红色的背心，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揉着自己的右小腿后侧。

许优悠低声说：“他似乎有点过度紧张的迹象，赛后拉伸不足或旧伤隐患。”

李锦初的心提了起来。

很快就是3000米决赛。甘荣述站上起跑线时，李锦初注意到他的热身动作比平时更用力，眉头一直没松开。发令枪响，他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很快确立了领先优势。他的步伐依旧有力，节奏稳定，但李锦初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的表情太冷了，眼神里不是专注，而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仿佛不是在比赛，而是在进行一场对某种东西的献祭或反抗。

看台上，甘父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前排显眼的位置，脸色严肃，目光紧紧盯着跑道上的儿子。

赛程过半，甘荣述依然领先。然而，就在进入最后一圈弯道，他准备加速冲刺时，意外发生了。

在他蹬地发力的瞬间，右小腿后侧肌肉猛地一抽搐！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速度骤减，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用手去捂伤处，只是死死咬住牙关，以一种极其别扭、几乎是拖着右腿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

“荣述！”罗阳在看台最前方猛地站起来，脸色大变。

看台上的欢呼变成了惊呼。李锦初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猛地站起身，指甲掐进了掌心。

甘荣述还在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摇晃，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咬得发白。但他就是不停，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终点线，那眼神凶狠得吓人，仿佛终点线后不是荣耀，而是他必须用血肉去撞开的枷锁。

甘父也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最后一百米，甘荣述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力在挪动。他的步伐已经完全变形，右腿几乎不敢着地。后面的选手一个个超过了他。看台上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倔强到近乎悲壮的身影。

终于，他踉跄着冲过了终点线，几乎是立刻向前扑倒。几个田径队的队员和教练飞快地冲了上去。

李锦初再也忍不住，推开人群，朝着终点方向跑去。许优悠想拉她，没拉住。

终点线附近一片混乱。甘荣述被队友扶着坐起来，右小腿后侧肌肉明显痉挛凸起，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队医正在紧急检查处理。

甘父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没有先问伤情，而是看着甘荣述，声音冰冷：“逞能！这就是你要的荣耀？连终点都站不稳的荣耀？！”

甘荣述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看向父亲，眼神里最后一点光芒似乎都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深刻的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疲惫地、极其缓慢地转开了头，闭上了眼睛。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去，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那一刻，李锦初觉得，倒下的不只是他的身体，好像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也在那冰冷的质问声中，碎掉了。

她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到甘荣述面前，蹲下身。她看着他那张疼得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紧闭的、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额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什么都没想，伸出手，不是去碰他的伤腿，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紧攥成拳、青筋暴起的手。他的手冰凉，沾满了汗和跑道上的灰，还在微微颤抖。

甘荣述浑身一震，倏地睁开了眼。他看到是她，空洞的眼底闪过一丝极致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狼狈和某种想要挣脱的本能。他想抽回手，但李锦初握得很紧，她的手很小，很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道。

“别动。”她轻声说，声音也有些抖，却异常清晰。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脸色难看的甘父，又看了看周围或担忧或好奇的队员和人群，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目光坚定地望进甘荣述的眼睛里。

她没有说“疼不疼”，没有说“别怕”，更没有去指责或安慰任何人。

她只是看着他，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

“甘荣述，你跑到终点了。”

“你赢了你自己的3000米。”

“你很厉害，真的！你很棒。”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嘈杂的终点区激起了一圈沉默的涟漪。

甘荣述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映出的、狼狈不堪的自己，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心疼和那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肯定。他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起来，裂开了一道缝隙。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他猛地别过头，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但他紧攥的拳头，在她温热的手心里，却极其缓慢地 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罗阳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眼神复杂难辨。他走过去，挡在了甘荣述和父亲之间，对队医说：“赶紧处理，快送医务室。”

甘父看着李锦初，又看着被众人围住、闭着眼微微发抖的儿子，脸色变幻，最终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李锦初一直握着甘荣述的手，直到他被抬上担架。松开时，她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全是他冰凉的汗，还有他刚才用力时，指甲在她掌心留下的一点浅浅的印痕。

担架被抬走时，甘荣述忽然睁开眼，看向还蹲在原地的她。他的眼神依旧很乱，很痛，却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死寂。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

但李锦初看懂了。

那是比“谢谢”更沉重的一个口型。

人群渐渐散开，夕阳把跑道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李锦初还蹲在那里，看着地上那抹刺目的、不知是谁蹭上的血迹，和一道深深的、挣扎向前的拖痕。

许优悠走过来，递给她一张湿巾，什么也没说。

李锦初接过湿巾，慢慢擦着自己沾了灰和汗的手。湿巾很凉，却擦不掉掌心那点残留的、属于他的冰凉触感和指甲印痕。

她的小板凳，在今天，在这场血色夕阳下的跑道上，好像不止是撞上了冰墙。

它似乎……连同她自己，一起狠狠地撞进了那堵墙的最深处。

撞得冰屑四溅，撞得她也跟着疼。

但恍惚间，她好像也看到了，那坚硬冰层之下，被封冻已久的、属于甘荣述的，真实而滚烫的血肉，和那无声的、碎裂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