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绝响，余音散尽。

那场持续了一个时辰，融汇了悲悯、控诉、豪情、铁血与终极希望，最终在“光复”的磅礴和声中达到顶点的《光复交响诗》，如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巨人，缓缓沉寂下来。覆盖全国的韵律网络，那些被催谷到极限的发射节点，在完成终极共鸣后，纷纷过载、损毁，或主动进入静默。充斥天地的声浪退潮般消失，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耳膜发胀的寂静。

这寂静，并非真空，而是被更巨大的喧嚣填满前的、短暂的真空。是雷霆劈落后，等待回响的刹那。

洛阳，伪燕皇宫。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富丽堂皇的殿宇。安禄山瘫坐在镶金的龙椅上，肥胖的身躯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将那顶不伦不类的冕旒浸得透湿。那贯穿天地、直击灵魂的“光复”之声，仿佛还在他脑颅中隆隆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篡夺而来的、虚浮的皇权根基上。

殿内，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位暴怒的魔王。他们脸上同样残留着惊惧，那韵律中蕴含的煌煌正气与滔天民怨，让他们这些附逆者心惊胆战。

“废物……一群废物……”安禄山的声音嘶哑破碎，眼中布满了血丝与狂乱，“‘狼牙棒’呢？屠狼呢？！朕养着他们，就是为了听这天杀的‘光复’吗？!”

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进来，面如土色：“陛、陛下……屠、屠狼大人在韵法总坛……吐血昏厥，韵、韵法阵列全数过载烧毁……‘狼牙棒’所属……士气涣散，多有……多有溃逃……”

“噗——！”安禄山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面前的御案。他不是被韵律所伤，而是被这赤裸裸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摇摇欲坠的权威感，气得急火攻心。

“查！给朕查！到底是谁！是谁在背后搞鬼！是不是李白？是不是杜甫？是不是那些南边的臭虫？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来！碎尸万段！诛其九族！”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抓起手边的玉镇纸狠狠砸向殿柱，摔得粉碎。

然而，比帝王的愤怒更可怕的，是宫墙之外，那死寂之下开始涌动的暗流。巡逻的叛军士兵眼神闪烁，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安。街头巷尾，百姓们紧闭门户，但那一双双从门缝、窗隙后望出来的眼睛，却不再是麻木，而是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光。那“光复”的余音，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前线，唐军与叛军对峙的漫长战线。

高适伫立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接触战的阵地前沿，身上血迹未干。他手中拄着的长剑剑锋，有血珠缓缓滴落。在他身后，军韵营的士卒们虽然疲惫，但眼神炽热，胸膛仍在因不久前的怒吼而起伏。那场贯穿天地的韵律总攻，他们不仅是听众，更是参与者。高适那融入钢铁洪流般的战鼓节奏，是交响诗中不可或缺的筋骨。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报！大帅！对面叛军‘黑狼旗’所部，约三百人，阵前倒戈！其统领高喊‘不受此惑乱之音’，焚毁旗幡，向我军投诚！现已押至营前！”

高适冷硬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不是第一起了。自那“盛世绝响”渐渐消散，前线已接连发生数起叛军小队溃散、甚至成建制投降的事件。那韵律中蕴含的磅礴正气与对“光复”的强烈呼唤，如同无形的洪流，冲垮了许多本就摇摆不定者的心理防线。

“押下去，分开讯问，按律安置。”高适沉声道，目光投向远处叛军阵营上空那依旧飘荡、却似乎已黯淡几分的狼头旗。文化总攻的威力，第一次以如此直观、如此震撼的方式呈现在他这位铁血统帅面前。刀剑未曾触及之处，韵律已先声夺人，立下奇功。

“传令各营，”高适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阵地，“叛军心胆已裂，士气崩摧。然困兽犹斗，不可轻敌。整军，备战。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他知道，韵律可以摧毁士气，但最终的清算，仍需铁与血来完成。只是，这铁与血，如今握在了一群被唤醒了斗志的战士手中。

南方，临江府外，废弃砖窑。

辉煌过后，是废墟般的寂静与虚脱。那枚作为核心的“溯光石”耗尽了最后一丝灵韵，光华尽失，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轻轻一触，便化为齑粉。精心搭建的“希望之喉”终极版电台，多处元件烧毁，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阿七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残破的窑壁，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喉咙火辣辣地疼，那是过度吟诵的后遗症。苏绣娘靠在他旁边，脸色苍白如纸，显然精神力的透支远比体力更甚。老仓和泥鳅直接躺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眼神都有些涣散。

成功了。他们做到了。那席卷天地的韵律风暴，有他们倾尽全力的嘶喊。但兴奋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丝茫然。接下来呢？电台毁了，据点恐怕也已暴露。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

“值了……”阿七嘶哑着开口，声音干涩，“就算现在被韵塔抓了去，也值了。”

“呸！说什么晦气话！”泥鳅有气无力地反驳，眼中却闪着光，“咱们弄出这么大动静，够本了！”

苏绣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散落在地的、烧焦的线圈残骸一点点收集起来，动作轻柔，仿佛在收拾战友的遗骨。

就在这时，窑口光线一暗。青衫落拓的李白提着酒葫芦，斜倚在门框上。他脸上也带着倦色，但那双向来不羁的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后的余烬。

“痛快！”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哈出一口酒气，看向瘫倒的众人，笑道，“如何？这般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的唱和，可比你们往日那小打小闹，有趣得多？”

阿七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被李白摆手制止。

“别整那些虚礼了。”李白走入窑内，扫了一眼报废的设备，目光在那化为齑粉的“溯光石”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随即又恢复洒脱，“器物终有尽时，然今日之声，已入青史，刻于人心，足矣。”他看向阿七，“小子，有何打算？”

阿七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设备毁了，周律……恐怕也不会再提供支持。我们……似乎没用了。”

“没用？”李白嗤笑一声，用酒葫芦虚点了一下阿七的额头，“迂腐！韵律之力，岂在器物？今日之后，天下皆知，‘韵’可载道，可诛心，可开太平！你们点燃的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还想轻易熄灭？韵塔那帮酸丁，还有北边那安胖子，此刻怕是寝食难安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剑的光芒：“不过，热闹看完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此地……确非久留之地。”

阿七心中一惊：“先生要走了？”

“云游四海，天地为家，本就是李某本性。”李白伸了个懒腰，望向窑外渐亮的天光，“这场大戏，李某唱完了自个儿的段落，接下来，该是尔等……还有那位躲在幕后的周大人，接着唱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酒葫芦系回腰间，转身便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潇洒，却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倦意。

“先生保重！”阿七等人连忙起身，冲着那青衫背影躬身行礼。

李白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只留下一句似叹似笑的话语随风传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嘿，藏得住么？”

砖窑内重归寂静。李白的离去，带走了一股支撑他们的狂放之气，却也留下了一份沉重的、名为“责任”的遗产。广播虽然结束，但他们引发的浪潮，才刚刚开始。

周律的秘密山庄。

与各处的动荡或虚脱不同，这里依旧整洁、冰冷、井然有序。只是空气中弥漫的臭氧味比以往浓了数倍，几台主要的监控仪器散发着过载后的余热。

周律独自站在那巨大的、已经黯淡下去的星图仪前，白衣如雪，纤尘不染。他脸上没有任何疲惫或兴奋，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意。

“大人，各节点反馈已初步汇总。”一名心腹属下垂手立在门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北地十七处，确认发生小规模营啸或倒戈；民间暗流涌动，多处出现歌颂王师、暗中破坏韵塔设施的迹象；伪燕朝廷震动，安禄山呕血，屠狼重伤，‘狼牙棒’体系濒临崩溃！我方安插的内线回报，敌军高层已出现严重分歧！”

周律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星图仪冰凉的表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文化总攻，效果超出预期。”属下总结道，难掩喜色。

“嗯。”周律只应了一个字。效果是好，但这本就在他推演的最佳情境之内。他更关心的，是别的东西。

“李太白那边？”他忽然问。

“广播结束后不久便离开了联盟据点，方向不明，似已远遁。”

周律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讥诮，又似是了然。“诗仙风采，不滞于物。他用完了，自然该走了。”他顿了顿，“那阿七等人呢？”

“电台尽毁，人员疲敝，藏身之处恐已不安全。看情形，如丧家之犬。”属下汇报。

“丧家之犬？”周律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未必。经此一役，火种已播，其心已砺。丧家之大，亦可噬人。”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适时给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关于……韵塔在东南新设立的‘清韵司’的秘密韵法研习所。要做得自然，像是他们自己‘偶然’发现的。”

属下微微一怔，随即低头：“是！”

周律挥挥手，让其退下。空旷的静室内，只剩他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那里，一轮红日正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喷薄欲出。

“盛世绝响……”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余韵，“响过了，盛世就会来么？安禄山固然是疥癣之疾，但这韵律掀起的波澜，恐非刀兵所能平息啊……”他的目光变得幽深，“旧的韵法秩序已被证明脆弱不堪，新的力量正在萌芽……是时候，考虑下一局棋了。”

他转身，走向内室。在那里，巨大的工作台上，铺着一张更为复杂、标注着无数符号和线条的九州舆图。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舆图中心，长安的位置。

寂静在蔓延，但寂静之下，惊雷已种。

北方，崩溃的叛军阵营中，仇恨与恐惧在发酵；倒戈的士兵与暗中欢庆的百姓心里，希望的野草在疯长。

南方，藏身废墟的联盟残部，在疲惫与迷茫中，即将被引向新的风暴眼。

而超然物外的诗仙遁去，深不可测的执棋者，已落下了新的棋子。

盛世绝响的余音终将散去，但这无声处埋藏的惊雷，何时会炸响，又将把谁，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